我望著那張臉,目瞪口呆。地鐵車站的燈火飛閃過去,我沒有注意它們。如果我們的視覺缺乏刹那間恍惚地吞噬物體的絕對能力,那麼所能做的一切,不過留下了一個理想形式的真空,一個有如從一幅鳥獸畫簡化出來的象形文字的符號,一個微扁的鼻子,一個頭發光滑後梳的高額頭,下巴的線條——但視力為什麼不是絕對的呢?——而在一種略帶粉紅的白色裏,有兩個雕刻的孔穴,裝著一片黑色的閃光的熔岩。吸收那張臉,同時又使它反襯。這甚至不是一個欲望。像一隻蝴蝶,一條魚,一株植物的莖,隻是更其神秘。因此我覺得,多次試圖稱呼世界之後,我隻能夠重複、嘮嘮叨叨地重複任何力量也達不到的最高的獨特的聲明:我在,她在。叫喊吧,吹號吧,組織千萬人的強大隊伍行進吧,跳躍吧,撕碎你的衣服吧,隻是重複:存在!
她在拉斯帕爾站口走出來。我被拋在後麵,和大量存在物一起。像一團海綿,因不能浸水而受苦;像一條河流,因雲和樹的倒影不是雲和樹而受苦。
(布裏-孔特-羅伯特,1954)
(綠原譯)
在路上
傳喚什麼東西?傳喚什麼人?全能的上帝,你盲目地穿過羊毛似的煙霞的天邊,
那濱海省份的堡壘上麵銅色鱗甲的海市蜃樓。
穿過燃燒在河床上的藤蔓的煙霧或者穿過朦朧教堂的藍色的沒藥樹,
向永遠為話語所掩蔽的達不到的小山穀,那裏我們兩個裸體跪著,為一個不真實的春天所淨化。
沒有智慧的蘋果,在漫長的環行路上,從地麵到天空,又從天空到陶工的泥土的幹了的血。
被剝奪了預言的繼承權,中午在一棵比任何希望更堅強的鬆樹下麵吃著麵包。
(聖·保羅·德·旺斯,1967)
(綠原譯)
一個詩的國度
仿佛我沒有眼睛,卻得到了一個顛倒的望遠鏡,世界移開了,一切東西變小了,人,街道,樹木,但它們並沒有喪失鮮明性,而是濃縮了。
過去我有過這樣的時刻寫詩,所以我知道距離,無動於衷的沉思,裝作一個不是“我”的“我”,而今它永遠像“我”了,我自問這是什麼意思,是不是我走進了一個長久不變的詩的國度。
一度棘手的事情變容易了,但我不覺得有必要在寫作中傳達它們。
現在我健康狀況良好,原先我卻病著,因為時間在飛奔,而我苦於憂慮將要發生的一切。
每分鍾世界的慘狀使我驚訝;它是那樣可笑,我簡直不懂文學怎麼會希望來同它較量。
我每分鍾一摸就在肉裏感到創痛,我抑製著它,並不要求上帝轉移它,因為他為什麼應當把它從我身上移開,如果他不把它從別人身上移開的話?
我夢見我呆在水上一片狹礁之上,那裏有大海魚在遊動。我害怕我向下一望就會跌下去,所以我轉過身來,用手指抓住粗糙的石牆,背對著海慢慢移動,我到達了安全地帶。
我不耐煩,容易生氣,由於時間消磨在洗衣弄飯之類的瑣事上麵。現在,我小心翼翼地切著蔥,擠著檸檬,準備各種各樣的調料。
(伯克利,1977)
(綠原譯)
野獸的肖像
唱著惠特曼的歌,把他從裏到外翻轉過來,阿倫·金斯伯格就是每個人。一個人不論受過教育與否,他的身體在金屬、玻璃、混凝土或者視覺或觸覺不能包容的合成材料所構成的一大塊冰冷的、閃光的、十分堅固的厚板麵前都會退縮不前,它在那片裝甲後麵藏著的力量麵前也會退縮不前。就這樣,一隻適應於植物的粗糙和多孔結構的毛毛蟲,在一輛汽車打過蠟的車篷頂上便感到茫然失措了;一隻蜜蜂撞擊玻璃窗的古怪努力,說明它與一種近乎凝固空氣的透明障礙相遇,是多麼沒有準備。一塊厚板、一堵牆壁或者一架蒸汽壓路機開始自行運動,它的運動是獨特的、在數學上必然的,它越來越大地逼近了——於是你在一場被碾碎的夢幻之後出一身冷汗醒了過來。當然,從飛機上看,這片大陸是荒涼的,是一隻洪水以前的野獸的皮膚,亞麻色,淺藍色,黃色,有時露出了樹林的毛皮;有時一小時過去了,也無從證明下麵的陸地住著人,隻見這兒那兒城市的黴層加厚了,夜間流散出五顏六色的光,東部、西部和中西部三個特大城市的龐大的霓虹蜂窩。當然,美國還有一層灌木叢、綠樹草坪、木頭房子、籬笆、鏽車上麵搖晃的野草。但是,莫洛克的標誌仍然無處不在,所有城市隻是一個城市,所有公路隻是一條公路,所有商店隻是一爿商店。旅行一千裏也索然無味,因為不論你到哪兒,你都會碰上那同一堵移動的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