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待一朵薔薇再盛開(4)(1 / 3)

那天,大軍哥總不敢拿正眼看我,斜瞥著牆上的舊相框和我說話。他後來說:“到院子裏吧,屋裏黑。”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眸子像是被火點亮了,閃爍著光芒。

第一次見大軍哥的時候我5歲,從外婆家裏拿著一個夾菜的大餅,正扶著院子大門的木門框埋頭在咬。一個精瘦且黑的小男孩兒忽然就站在我麵前。他穿一身綠色的小軍服,腰裏還紮著皮帶,雙手叉腰盯著我的餅子一動不動。

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突然出現的,正咬著餅的嘴忽然就停滯了。我低頭翻眼看他,發現他喉嚨直抖動,還哢嚓哢嚓作響。他舔舔幹澀的嘴唇黑著臉看我,表情很異樣。我張著嘴,愣住,忽然就把手裏夾菜的餅掉在地上。一條大狗很是時機地跑來把它銜跑了。

我哇地就哭出聲來。緊接著母親大喊著“怎麼了怎麼了”,跑出來看我,然後拉我回家。

等我再次見到大軍哥的時候,他被他母親帶過來給我認錯。他母親是一個個子矮小的女人,大熱天還穿一件碎花的舊布棉襖,懷裏抱著一個白胖白胖的小男孩兒,臉上掛著勉強的笑。

大軍哥低著頭,他母親一手抱孩子,一手去擰他的耳朵。

“以後可不要再欺負妞妞了,聽見不?”

“我沒有欺負她,是那條大黃狗欺負她。”低著頭的大軍哥並不認賬。

後來,那天是一個白胖的男人把大軍哥揪走的。他揪著他的耳朵,可大軍哥一聲也沒有叫。

大軍哥家裏的事情我是從我外婆和母親的談話中知道的。那時候,我父親正在另外一個很遙遠的地方上班,十天半月也不來看我。

她們說大軍哥家是剛搬來的,就租住在我外婆家後麵的那個空院子裏。大軍哥的親爹在礦裏下井被砸死了,他媽就領著他改嫁給這個胖子。聽說胖子還是煤礦裏一個什麼科長……她們說話的時候我正在院子裏跳方格子。我說:“要不怎麼大軍哥長得不和他爹一樣白,原來他爹是個後爹。”

外婆就跑出來拿眼瞪我,罵我:“死丫頭你懂什麼!”

我外婆那時很凶,完全不像我媽那樣子待我。

真正和大軍哥玩在一起的時候,是我厭倦了和街坊裏那些小女孩兒比誰的大餅好吃,比誰的花衣服漂亮。那時我已經開始關注男孩子怎麼去掏鳥窩,怎麼打架了。後來我就開始像一個跟屁蟲,天天跟在大軍哥後麵瘋跑。

每次我一出門,我母親和外婆就叮嚀:“讓大軍哥帶好你啊,可別摔著了。”

我不理她們,頭也不回地就跑了,然後就聽見外婆在院子裏對母親說:“這丫頭瘋死了,早晚要被這狼崽子拐跑,你還不看緊點兒?”

那時大軍哥和那些男孩子最喜歡玩攻城堡的遊戲。我跟在大軍哥後麵,隨他們繞出小鎮偷跑到煤礦裏麵的煤山上玩。

他們常選擇一個矮點兒的煤堆作“城堡”。他們把人分兩撥兒,一撥兒站在煤堆上麵“守城堡”,一撥兒帶領人馬“攻城堡”。大軍哥常常扮演攻城堡的首領。我一般不參加他們的遊戲,就蹲在一旁看,然後傻笑,高興的時候會給大軍哥他們鼓掌喊加油。我最高興的事情就是,當大軍哥滿身煤黑地站在煤堆子上麵說勝利的時候,衝到煤堆子頂部和他們站在一起。那時,我跑到上麵飾演一個最重要的角色——皇後。國王是誰?當然是大軍哥了。

那段時間,大軍哥回去總是挨罵。他那個白胖的後爹總是擰他的耳朵讓他咧著嘴巴叫饒,如殺豬一般。

“你小子喜歡玩煤不是,再過幾年我就弄你到礦裏去下井。”氣急了,他那個後爹就這樣對大軍哥說。可大軍哥告訴我說他從來沒有怕過。

後來,我母親和外婆也開始阻止我和大軍哥他們玩,說是怕我學壞了。可她們看不住我,我總是偷偷地跑出去,從大軍哥家的門縫往裏看。那時大軍哥常在院子裏轉悠,像一頭困獸,他那個白胖的後爹就坐在長板凳子上手持木棍拿眼睛瞪他。

我7歲那年大軍哥10歲。大軍哥被他母親強帶回去,說要上學。其實,據我母親的說法是,他後爹開始嫌棄大軍哥了,堅決讓他娘把大軍哥帶回老家去。那時大軍哥的小弟弟已經3歲,他後爹還總抱在懷裏不讓下地走路。

後來他母親就帶大軍哥回到了老家,寄養在大軍哥叔叔家。

最後一次見到大軍哥是半年以後。暑假,他來看他母親,說住下玩兒幾天再走。我高興壞了,跑到大軍哥家去看他。他跑出來偷偷告訴我,說要帶我到小鎮子外的樹林子裏玩。我歡呼雀躍好一陣子。

那天,他趁他後爹出去的時候,從家裏偷騎著他後爹的那輛破舊的永久牌自行車跑出來。我坐在他後麵,抱著他的腰生怕掉下來。

大軍哥的車技不怎麼樣,看樣子剛學會,一路搖晃得很厲害,沒出小鎮子就摔了好幾跤。他後爹聽別人說他把車子騎了出來還摔了跤,就追出來,等他追出小鎮子的時候,我們跑得早已沒有了蹤影。

大軍哥車騎得飛快,他立起來,身子向前探,兩條腿猛勁蹬,遇見石頭多的土路也不減速。我坐在車座後麵咬緊牙關堅持,心都快顛出來了。騎出小鎮很遠的時候,我對大軍哥說:“看不見你爹了,你快慢下來吧,我要顛死了。”

大軍哥說:“不敢慢,讓我後爹抓住了會打死我的。”

我記得到那片樹林子的時候,大軍哥已經汗流浹背。他下了車,彎著腰,呼哧呼哧使勁喘粗氣,像隻跑累的大狼狗。等喘夠了,他才站直身。我看見他挺著瘦高的身子在陽光下,黑著臉朝我笑,真俊。我揉著發麻的雙腿,問他到樹林子裏幹什麼。他說:“掏鳥蛋呀!在叔叔家憋瘋了,他們不讓我出去亂跑,害怕我還回去找我娘,那樣子後爹就會讓我下井挖煤黑子。”我說:“挖煤黑子有什麼不好的,當工人多光榮呀!”大軍哥就罵我:“你懂什麼,我爹就是在煤窯子裏給砸死的,我叔說了,考大學當幹部才是出路。”我說:“那你幹嗎不讀書,怎麼跑到這兒來了呀?”他說:“這是放假,你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