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有躲避他,就像沒有看見他,或是從來不認識那樣,坦然,若無其事。
他卻忽然抽搐起來,臉上的肌肉開始有些抖動。或許是出於緊張,或許是激動異常,他呆滯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一動不動,眼睛幾乎要暴突出來。
是她嗎?難道真的是她嗎?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忽然,他發現了她牽著孩子的右手上戴著一條紅色絲帶編織的手鏈。那絲帶的顏色有些暗然了,遠沒有新的色澤豔麗;而那手鏈的造型、墜物,確實是獨一無二的。在這個物欲橫流、極其富有的城市,和其他的女人相比,她的那條飾物的確顯得簡陋粗俗了些。
可他認得那條絲帶手鏈,那是臨別時,他送給她的禮物。他一眼就認出了。
對,就是她。
他斷定,那牽著孩子的女人就是他要找的她了。
記得,十年前的那個早晨,長途汽車站裏,他和她相擁而別。他要到遠方上大學,而她則要到另外一個城市追隨一個親戚打工。分別前,他鄭重地從口袋裏掏出一樣禮物——紅絲帶手鏈,那絲帶的色澤宛如嬌豔欲滴的紅玫瑰,細密又精致的紋理,邊緣墜滿了橘黃色的細小碎花——那是他連夜為她精心編織的。他輕輕牽起她的手,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將手鏈為她戴到手腕上。一雙用紅絲帶編織的手鏈,就那樣恰到好處地套在她嬌嫩的雙手上,襯得她那雙小手越發的精致美麗。他望著她,幸福地笑了。而她,卻輕輕取下一條還給他,淡淡地衝他微笑,說:“你也留一條,我等著將來有一天它和另一條配成雙呢。”
他笑了,說:“是呀,會的,你等著吧。”就這樣,他取回一條戴在自己手腕上。
後來,他和她踏上了各自的征程,充滿希望,而又異常傷心地各自奔向遠方。
他至今對她仍抱滿深深的遺憾和愧疚。那年,他考上了大學,可他家境貧寒,父母拿不起他的學費,學習不錯的女友為了成全他,決定放棄複讀考大學的機會,到遠方打工,供他上大學。
開始,他們經常地通信,互相保持著緊密的聯係。那時,她會不遠千裏,從遠方的城市趕幾天的火車過來看他,然後,親手將自己打工積攢的錢放在他手裏,告訴他,吃飽,穿暖,別委屈了自己。他眼裏忽然就有霧氣升騰。他看見了她日漸消瘦的臉龐。她卻開心得像個孩子,罵他沒有出息。而這樣的相聚,每年都會有兩次,都發生在他開學的前夕,他急需要錢的時候。
大四那年,他去電話告訴她,他在外麵找了好幾個兼職,已經能自己養活自己了,讓她把錢留下來,也為自己買幾件漂亮的裙子。因為,暑假到來的時候,他要到她打工的那個城市找她。她在電話那頭笑得異常開心,說:“好啊,我等你。”他又告訴她,他決定考研,自己已經著手複習了。她鼓勵他要加把勁,別為她丟臉,她相信他行的。他點頭,說:“記住了,怎麼囉唆成了老太太。”
然後,他們很開心地掛掉電話。
然而,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就是那次通話,成了他們別離的開端。
那年暑假,他去了她所在的城市。盛夏的天氣,他熱得汗流浹背。他循著她留給他的地址找去,可人去樓空,杳無音信,問她的朋友、工友,沒有一個人知道她的消息。他瘋了似的四處找尋,終究無果而終。
他傷心而歸,回到學校的那天,一個朋友從學校的傳達室給他捎來一封信。
信是她寫的,信皮上寫滿了他熟悉的字跡。他急切地拆開來看。她在信裏告訴他,她又去了另外一個城市打工,沒有及時告訴他,抱歉,請諒解,勿掛念;還告訴他,好好複習,考上研究生後,她會來看他的。他喜極而泣。他有些失望,但一點也不悲傷。
後來,他把對她的相思全部用在了學習上,最終順利通過了研究生考試,成為一名在讀碩士研究生。可是,他卻再也沒有了她的消息。她沒有履行她的諾言——等他考上研究生的時候,來學校看他。
畢業後,他去她原來所在的城市,找了一份高薪的工作,開始他努力的找尋。中間,曾經有多少美麗的女孩兒追求過他,他都無動於衷。
今天,他終於找到她了。他不敢再猶豫,匆忙上前。他害怕她轉瞬間會被汽車帶到某個不知名的遠方,永遠地和他別離。
就在公交車即將到達站牌的那一瞬,他走到了她的麵前,眼中噙著淚水,聲音有些哆嗦:“你還認識我嗎?”
女人抬起頭,然後輕輕後仰,好讓掛在臉前的頭發甩在腦後。她露出一張完整而精致的臉,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平靜地說:“認識。”
“可是,你為什麼不和我聯係呢?”他終於哭泣出來。
女人忽然有了悲傷,可她抑製住,沒有留下淚水,隻是側了側身,露出空空蕩蕩的左臂衣袖。
“因為,我再也無法讓那雙紅絲帶手鏈,配成真正的一雙。”她那樣淡淡地回答。
他們最終沒有走到一起,因為,女人已經成了家,有了孩子。後來,他從女人口中知道了事情所有的真相。
原來,那年暑假,在他到來的前夕,她因為疲勞操作,無意中將手伸到了飛速轉動的機器裏。瞬間,血肉模糊,她整個手臂都被卷了進去。等醒來時,她已經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她永遠地失去了左手。
她醒來後,沒有過多的悲傷,她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告訴朋友和工友,等他來找她時,不要告訴他事情的真相。第二件事情,就是忍受百倍的痛苦,以最快樂的口吻,為他寫上一封信。而她下定決心做的第三件事情,就是答應一位工友的求婚,並在出院後匆忙地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