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歲之前,我有一個十分怪異的綽號——“黑皮衣”。這個綽號的來曆很簡單,隻因我成天裸露著膀子,背個背簍,跟在外公身後,田裏來地裏去。時間一長,皮膚被太陽曬破,沉澱為黑色素,便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我清晰地記得,那時候,外公加的小圈裏養了五頭豬。因此,每日都得穿過街道,至黃土蒼天之中背回一大一小的兩簍豬草。外公是大簍,那種用青灰篾片編織而成的寬大簍子。我的是小簍,簡潔的硬質扁繩所串鉤起來的小籮筐,加上兩個稍微寬鬆的背帶。
無人不誇我孝順。那個年紀的孩子,有誰不在田中摸魚樹上偷梨?惟獨我,毫不怨言地跟在外公身後,辛勤地勞作。大人們非但喜歡我,還樂意誇獎我。甚至有阿姨說,誰生到我這樣的孩子,真是三世修來的福。
實質上,我並沒有給外公帶來好運。與他陪伴的那些日子,我幾乎每夜都會被他的咳嗽聲驚醒。現在回想起來,當時的他,想必是做了很大的努力想要把那聲音憋住吧?
從地裏回來,有一條必經的街道。街道的拐彎處,是一幢豪華的百貨大樓。樓下,幾乎是永遠有著我最愛吃的冰棒。那是一種靠糖精色素和自來水混合冰凍而成的物質,現在回憶起來,真不明白當時的自己為何會那麼熱切地愛著這樣甜膩到不真實的食物。或許,孩子的天性都是喜歡甜蜜的吧?
那些花花綠綠的冰棒,被盛裝在素白矩形的泡沫盒子裏。一塊厚實的白布掩住了它們的樣貌。每次去地裏,還未回來,我就開始幻想,呆會該吃一根什麼顏色的冰棒,是該用舌頭舔食呢,還是牙齒咬碎?
這樣的想法總是讓我無比輕鬆愉悅。在外公心中,那條通往家門的路,那幢大廈樓下的冰棒,已經成為了不可更改的定律。他知道,我深切地愛著這些所謂的有害食品。於是,他很清楚地記得,每次外出勞作前,都要在兜裏揣上一枚2分錢的硬幣。這枚2分錢的硬幣,能讓我無畏驕陽炙烤,賣力地為他工作;這2分錢能讓我喜笑顏開地背上背簍,從地埂步向街道,再從街道走回家中。
我永遠記得,那個烈日當頭的午後,外公摸遍了衣兜也未曾摳出我渴慕已久的2分錢。他以為,像我這般聽話的孩子,一定會應從他的吩咐,將背簍先背至家中,而後再從家中拿錢到此買冰棒。殊不知,那時的我,已經全然展露處了骨子裏的倔強。我撒開背簍,不顧身後呐喊,頭也不回地消逝在了街道深處。
傍晚,外公氣喘籲籲地回來了,背上抗著大簍,雙手提著小簍。大汗浸出了他的外套。我不曾感到一點羞愧,亦不曾覺察到自己的錯誤。
很多年後,外公離去,我長大成人,在外久居。安身的小區背後,是一片廣袤的黃土地,我也常常看到,有些莊稼人的孩子,因生活所迫,早早背上了背簍,割草,翻山越嶺。逢此景狀,我眼中總禁不住溢滿熱淚。因為,我多想此刻的自己能回到那個午後,能去那個遙遠的家鄉,跟那個正在渴慕2分錢的少年好好談談。不談別的,就談在今時今日,我所自行領悟到的一些簡單的人生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