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潮忘了退卻的海水,頻頻湧向沙岸時,總有那麼一些脆弱的生命,被它席卷得歪歪斜斜,找尋不到歸家的路。我時常看到有那麼一位坐著輪椅小男孩兒,央求在他身後一臉祥和的父親,屈身將那些被海水打翻在地的小生命拾起,放入冰涼的海水中去。
從始至終,他的雙眼都不曾離開過父親的手指。那些個鮮活的生命在暮色的光環下,顯得越發不堪觸弄。他緊蹙濃眉,似乎渴望自己父親的手指能再輕一些,再細一些,那麼,這些惶恐的小生命就不至於感受到劇烈的疼痛。
我想,這是一個心懷善意的小男孩兒。他的雙眼和海平線外的世界一樣,充滿了神秘和素潔。很多次,我想緩緩地踏著上岸海水抵達他的身旁,輕柔地揀起那些在他身旁的小生命,而後攤開手掌,將整個手臂浸入海洋,讓這一捧窸窸窣窣的小生命,順著澄明的海水去尋找歸家的旅途。
那一刻,我的心必然是無比純淨的。因為,我知道我的身後,一定有了這位小男孩兒的些許注目。他的注目,像五月裏的陽光,溫和而又多情。
很多個日子過去,當我的雙手已經能嫻熟地揀起那些滯留在沙灘上小生命時,我仍不曾步入他的視線。我知道,我不能那樣溫婉而又殘忍地將他傷害。在他的世界裏,他的視線裏,隻有他樸實的父親,才會做這樣了無生趣的事兒。倘若,我做了,做得比他的父親還有好,還要讓他感動。那麼,在他的心靈深處,一定會萌生出另外一種異於先前的情感。
興許,他會因為自己天真的善意而懊惱,而後悔,而埋怨,甚至自卑,再不來到這片寬廣的沙岸。興許,他會興奮,他會感動,他會更加自信滿滿地生活。因為,他似乎明白這個世界上,不止是他一個人在無不求回報地疼惜著這些嬌弱的小生命。
在旁人的眼睛裏,他就是那一個嬌弱的小生命嗬,隻是,他從來都不承認,也不想知道。這樣的事實,會讓他覺得傷懷,覺得生無可戀。我真害怕,那溫柔的舉動會深深地刺傷他。即便,這樣的可能性很小,但我還是不敢貿然前行。
這樣的謙善,隻屬於他的父親。也隻有他的父親,才能將這樣的事兒義無反顧地堅持下去。在他平和的內心深處,他的孩子,就是那一隻瘦小的不成模樣的螃蟹,是那一隻因驚恐而將四肢蜷縮在殼裏小海龜。他必須竭盡全力地溫柔,讓它們覺察不到絲毫疼痛。
這樣的海,是溫柔的,是善良的,是充滿父子大愛的。我常常想,很多年之後,當這個父親的生命像此時洶湧的潮水一般漸染退去之後,這個已然成熟的小男孩,會以怎樣的態度來麵對生活?他是否還會一如既往地謙卑善良?他是否也會讓他的孩子或者愛人推著他,步入這片寬闊的記憶,繼續兒時的感動?
我很羨慕這位男孩兒的父親,即便他的孩子身有殘疾。可我們不得不承認,身體上的殘疾,遠遠不如心靈上的殘疾來得慘重。很多時候,我們已在陌生的人潮與車流中,被一種莫名的焦躁所麻木。即便,不遠處的視線裏,有一個瀕臨垂危的生命。即便,在和暖的日光中,有一個少女因痛失雙親而哭紅了眼睛。
當這樣嬌柔的生命屢屢遭遇人生的不幸打擊,站在風和日麗的沙岸上的我們,是否能心懷那樣的一片海,將他們包容,將他們溫暖,讓他們因此而找到歸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