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2 / 3)

一天,已經臨近聖誕節,在踏雪散步去到“村”裏和返回的途中,由這樣一些分歧衍生出了一場關於健康和疾病的大論戰,而且所有的人都參加了:塞特姆布裏尼、納夫塔、漢斯·卡斯托普、費爾格和魏薩爾——全都有點兒頭昏腦熱,都因在嚴寒中行走和談話而激動,而麻木不仁;沒有例外,全都有點兒哆嗦顫抖,不管他們是像塞特姆布裏尼和納夫塔似的積極參加辯論,還是多半在旁聽,隻是偶爾插那麼一兩句話。總之,所有人全興致勃勃,以致忘乎所以,常常走著走著就停下來,形成又比又劃、七嘴八舌地忙忙乎乎的一群,擋住了去路,對其他行人全不在意,有的行人隻好兜著圈子繞過他們,有的則同樣停住腳,尖起耳朵,驚奇地聽著他們天南地北地爭個沒完。

論戰原本是由卡琳引起的,這位手指尖開了口的可憐的姑娘,前不久死了。漢斯·卡斯托普對她病情的突然惡化和死一點也不知道;否則,他便會以病友的身份去參加她的葬禮——何況他原本是喜歡葬禮的,他自己也承認。隻是院裏的保密規定,使他知道卡琳的去世太晚,等他得到消息,她已經在那個有一座頂著歪歪的雪帽子的小石膏像的園子裏,被放平身體,永遠地安息了……漢斯·卡斯托普說了幾句表示哀悼的話,就引起了塞特姆布裏尼先生的談興,開始對他扶貧濟困的活動,對他去看萊拉·格爾恩格羅斯小姐,看無事忙羅特拜恩先生,看肥胖的齊默爾曼太太,看那位“兩個全都”夫人好吹牛皮的兒子,看死得很痛苦的納塔莉亞太太等等,大肆加以諷刺,最後還加上一句,說他很可惜那些珍貴的花,漢斯·卡斯托普竟然拿它們去討好這幫既無希望又可笑的混蛋。漢斯·卡斯托普卻指出,這些受到他關照的人,除去納塔利亞太太和男孩特迪暫時不算以外,不全都死得很嚴肅嗎?塞特姆布裏尼隨即反問,難道這就使他們變得可敬些了麼?可漢斯·卡斯托普回答,除去塞特姆布裏尼所指的以外,還有所謂對苦難的基督徒的敬重哩。不等塞特姆布裏尼駁斥他,納夫塔便開始談起中世紀那些治病救人的非常之舉,那些令人瞠目結舌的狂熱行徑來:國王的女兒們親吻麻風病人惡臭的傷口,故意讓自己染上這種病,並稱自己身上長出的膿瘡為她們的玫瑰,還飲洗膿血的水,飲完後說從來沒什麼飲料比這水更好喝。

塞特姆布裏尼裝出要嘔吐的樣子。不是那些情景和聯想在生理上引起他惡心,他解釋說,更多的是在這種對於仁愛行為的理解中表現出來的變態狂心理,使他反胃。接著,他挺直身板,恢複樂天和莊重的神態,大談新時代人道主義的扶病濟困的先進方式,談到戰勝瘟疫,談到以講衛生、進行社會改良以及發展醫藥科學等實際行動,去對抗人類的可怕災難。

這類資產階級的可敬舉動,納夫塔回答,對他剛才提到的世紀都甚少補益,而且對兩部分人都如此:病人和受苦人得不到什麼,健康人和幸福的人也一樣;後者之所以對前者表現溫柔敦厚,不是出於對他人的同情,而是為了自己靈魂得救。須知,通過成功的社會改良,健康人失去了為自己靈魂辯護的最重要手段,病人則被剝奪了神聖的地位。因此,為了兩部分人的利益,貧困和疾病應該長久存在;這樣的觀點將一直是正確的,隻要可能堅持純宗教的立場。

那是肮髒的立場,塞特姆布裏尼宣布,是愚蠢的觀點,對這樣的觀點他幾乎不屑於駁斥。因為“神聖的地位”也罷,工程師跟著別人講的“基督教對苦難的敬重”也罷,統統都是謊言,都建立在欺騙、妄斷和心理錯覺上麵。健康人同情生病的人,並將同情提高為敬重,是因為他簡直無法設想,要是換上自己該如何才能忍受那樣的苦難——這同情被嚴重地誇大了,跟病人毫無關係,隻是一個思維和幻想的錯誤結果,表現在健康人把自己的體驗方式強加給了生病的人,仿佛後者也是一個不得不承受病人的痛苦的健康人似的——這完完全全是個錯覺。病人就是病人,有著病人的脾性和改變了的感受方式;疾病造就了病人,使他與它相安無事,誰也離不開誰;還有感知力的減弱、喪失、麻痹,以及自然的種種精神和道德的適應與緩解措施,都被健康人天真地忽略了。最好的例子就是這兒山上的一幫肺病患者,都那麼輕浮,那麼愚蠢,那麼放蕩,那麼缺少恢複健康的誠意。簡單地講,隻有那個敬重疾病的健康人自己病了,喪失了健康,他才會認識到,原來病人們自成一個等級,但絕不是體麵的等級,而過去他自己對它是太認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