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1 / 3)

漢斯·卡斯托普自己對納夫塔的停滯不前則感到惋惜,不禁想起酷愛榮譽的約阿希姆來,既為他驕傲,又為他擔心。約阿希姆以他的英雄氣概和艱苦努力,終於掙脫了貝倫斯顧問的堅韌羅網,逃奔到軍旗下去了。在漢斯·卡斯托普的想象中,他這會兒沒準兒左手正握著軍旗柄,舉著右手的三個指頭在宣誓吧。就像納夫塔在向漢斯·卡斯托普介紹他的教團時自己所說的,他也曾對一麵軍旗宣誓效忠,也被接納到了這麵軍旗之下。不過,他顯然不如約阿希姆忠於自己的旗幟,他的言談中有那麼多離經叛道的聯想發揮——自然,在聽這位從前的或者說未來的耶穌會神甫談話時,作為平民與和平之子的漢斯·卡斯托普更堅定了自己的看法,那就是教士和少尉彼此都欣賞對方的職業和地位,因而引為知己。要知道他們都屬於戰士等級,這個是,那個也是,而且在多重意義上是如此:都既要求“苦行”又重視等級,既要求服從又重視榮譽。後者在納夫塔的教團中十分盛行,因為它也起源於西班牙,它的教規跟普魯士的腓特烈後來在自己步兵中頒布的軍規一樣,原本都是用西班牙語擬定的,難怪納夫塔在講述和說教時常常用一些西班牙語詞彙。例如他談到“兩麵旗幟”,談到所謂“兩麵旗幟”,在這兩麵旗幟下聚集著兩支大軍,準備決一死戰:一麵是地獄之旗,一麵是教會之旗;在耶路撒冷,一切善良人的“總指揮”耶穌基督統率著教會大軍——而在巴比倫平原,鬼王撒旦則是另一支大軍的“主將”或者說首領……

“晨星會”的寄宿學校不是儼然一所軍官學校嗎?學生們被編成了團和連,嚴格要求施行教會加軍隊的禮儀,可以說就是“硬襯領”與“西班牙花邊領圈”的中和吧。在約阿希姆那一行中發揮著巨大作用的榮譽和出人頭地的觀念,在納夫塔的教團裏同樣顯得多麼突出啊,漢斯·卡斯托普想,隻可惜生了病,納夫塔不可能有大出息罷了!聽他講,他那教團全部由一些極有抱負的軍官組成,人人隻有一個心願,就是恪盡職守,出人頭地,用拉丁文講就叫“insignes esse”。根據耶穌會創始人和第一位將軍、西班牙神甫羅耀拉定的教義和教規,他們比那些僅憑健康的理智行動的人要更多地,也更卓越地完成自己的職責。而且還不止於此,他們要完成超過自己份額的工作,“exsupererogatione”,也就是說,他們不隻要像每個具有健康理智的凡人都可以做到的那樣,好歹抵抗住肉體的暴動——rebellioni carnis,而且要與感官享樂,與愛自己和愛塵世的傾向作鬥爭,即便在那些被允許做的事情上也如此。因為向敵人作鬥爭,“agere contra”,亦即進攻,比隻是自衛,比“resistere”來得更有意義,更加光榮。削弱敵人,摧毀敵人!戰鬥規程中寫著。在這一點上,它的作者,西班牙教士羅耀拉,又和約阿希姆的上帝即普魯士的腓特烈的意見完全一致。腓特烈的戰鬥規程也是“進攻!進攻!打得敵人屁滾尿流!進攻!”

然而,在納夫塔的世界與約阿希姆的世界之間,最根本的共同點卻是它們對流血的態度。這是它們一致的看法,即認為在鮮血麵前,不應該將手縮回去。在這一點上,它們作為世界、團體和等級,真是難分軒輊,完全一樣。對於一個平民來說,值得聽一聽納夫塔如何講述中世紀那些好戰黷武的僧侶,講他們苦修禁欲,骨立形銷,然而卻滿懷對教會的權力的貪婪,為了迎接上帝之國,迎接超自然力的世界統治的到來,不惜讓人類流血。納夫塔講到好鬥成性的教士,說他們認為在對異教徒的戰鬥中犧牲比在床榻上壽終正寢更有價值,認為為了基督而被殺或者殺人不是罪行,倒是至高無上的光榮。很好,塞特姆布裏尼不在場!他要聽見這些言論必定又會扮演街頭搖風琴藝人的角色,唱起和平老調來的——雖然對於反維也納的爭取民族獨立和文明的聖戰,他絕對不說一個不字。另一方麵,正是對他這種偏頗的熱情,納夫塔自然不免給予蔑視和嘲諷。至少,隻要意大利人還熱衷於宣揚這樣的情感,納夫塔便會搬出基督教的世界主義來對抗,說他樂意稱世界的每一個而不是單單某一個國家為祖國,並斬釘截鐵地重複一位叫尼克爾的教團將軍的話:對祖國的愛是“一場瘟疫,將確定無疑地導致基督之愛的死亡”。

很顯然,是從禁欲苦行的觀點著眼,納夫塔才稱對祖國的愛是“一場瘟疫”——因為,苦行這個概念對他來說有著無所不包的含義;在他看來,與苦行和上帝之國背道而馳的事物真叫比比皆是!不隻對家庭和故鄉的眷戀是這樣,對健康和生命的珍惜也屬此列。當意大利人文主義者侈談和平與幸福的時候,他正是以上麵的理由對他進行指責。對肉體的珍愛,喜歡肉體的舒適,都遭到他大肆非難。他不留情麵地對塞特姆布裏尼指出,哪怕對生命和健康有一丁點兒重視,都是市民地道的反宗教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