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嘛,眼下他們已不再一起談了;談,已是往事,時間也不長,隻那麼幾個禮拜罷了。最近以來,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在這位病友處逗留的時間不再比在其他患者那兒更長了——“哦,怎麼樣?”以及“我組合您”他的巡視多半又隻剩下了這麼一點點內容。可是,約阿希姆卻另有發現,發現了正好是他覺得漢斯·卡斯托普背叛了他的東西。他完全出乎無意,以他作為軍人的坦蕩胸懷,全然未幹盯梢偷聽的勾當,讀者請相信好了。那是在一個普普通通的星期三,他在第一次靜臥之後被叫到地下室裏去,讓浴室管理員替他稱體重——就在那兒,他看見了什麼。他走下台階;台階上鋪著幹幹淨淨的亞麻油氈,正好對著診療室的房門;診療室兩邊是透視室,生理透視室在左,“精神透視室”還要向下走一級台階,在右邊的角落裏,門上掛著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的名牌。約阿希姆在台階的半中間突然愣住了,看見漢斯·卡斯托普打完了針,正從診療室中出來。他用雙手關上迅速穿過的房門,也沒回頭看一看,就轉身向右邊那扇掛著名牌的門躡手躡腳地走去。他幾步趕到門口,敲敲門,同時側著腦袋,把耳朵貼近敲門的手指。隨著房間主人一聲低沉的“進來”——那r音彈得富有異國情調,雙元音ei也變了味兒——約阿希姆瞅見,他表弟的身影消失在了精神分析家克洛可夫斯基博士那半明半暗的地下室內。
又來一位
長長的日子,說得確切一些,以其有日光的小時數來計算,是一年中最長的日子;盡管如此,它們卻容易打發,一點不受天文時間延伸的影響,每一天是如此,整個季節亦如此 。春分過去已差不多三個月,夏天到了。不過,我們山上的自然節令要比日曆落後:直到眼下,直到最近幾天,春天才終於來啦;一個全然沒有夏之煩惱的春天,花香馥鬱,輕風徐徐,蔚藍色的天空閃著銀光,五色斑斕的草地上生機盎然。
漢斯·卡斯托普在山坡上又找到了那種花。去年,約阿希姆曾采下它們中的最後幾朵,送到剛上山不久的表弟的房間裏來,對他表示歡迎:歐耆草和鈴鐺花——對他來說,它們就意味一年已經過完。在這綠油油的坡地和平坦的原野裏,什麼生命不能繁衍,什麼花長不出來喲!星形的,漏鬥形的,鍾形的,或者不規則的,全都在灼熱的陽光下爭芳鬥豔;捕蠅草和野三色槿一片一片的,雛菊、春白菊、高報春黃紅相間,都比卡斯托普在平原上曾經見過和留心到的要大得多,美得多,他說。還有不住地點著小腦袋的睫毛長長的高山鍾,藍的藍,紫的紫,粉的粉,是這一地區的特產。
年輕人將可愛的花兒每種都采幾支,神情嚴肅地抱回家去,不是用來裝點房間,而是打定主意做一番研究。已經準備好了幾件工具,一冊普通植物學讀本,一把短柄小花鋤,一個標本夾,一具高倍數的放大鏡。而眼下,小夥子正在向陽的小隔間裏忙乎著——重又穿得很單薄,具體地講,重又穿上了他當初帶上山來的一套衣服——這也是一年已經過去的標誌。
房間裏的桌子上放著一隻隻盛滿水的玻璃瓶,瓶內插著鮮花;在主人那舒適的躺椅旁的小茶幾上也是。還有一些半已枯萎和失去色澤但並未完全幹死的花枝,或搭在陽台的欄杆上,或散放在室內的地板上;與此同時,還有一些被細心地攤開來,有的夾在吸水紙中間,有的壓在石板底下,以便在壓幹和展平之後作為標本,讓卡斯托普用膠紙粘到簿子裏去。這當兒他仰臥在地板上,架在一起的膝頭高高聳起,開打的植物學讀本扣在他胸口上像個屋脊。隻見他將那用厚玻璃精研磨成的圓形放大鏡舉到他藍色的眼睛和一個花朵之間,為了更好地觀察花的子房,花冠已用小刀削去一部分,現在透過高倍數的放大鏡,子房膨脹成了肉乎乎的一大堆。花絲尖兒上的花蕊顫動著,黃色的花粉抖落下來,從子房上伸出來帶疤痕的花柱,卡斯托普用刀將它削去一截,就看見那條纖柔的管子;通過這管子,顫動分離出來的花粉粒或囊就可以遊進子房巢裏去。卡斯托普數著、觀察著、比較著;他仔細研究花萼、花瓣以及花的雄性和雌性生殖器官的構造與布局,將觀察所得與書上的插圖相對照,欣喜地發現了科學結論的正確性,並按照林內的體係,確定那些他尚不認識的植物的門、類、種、屬、目、科等等。由於他時間充裕,他以比較形態學作基礎的植物係統研究取得了不小進展。在每一件標本下邊,他都漂漂亮亮地寫上它的拉丁文學名——這些風雅的名字都是富於人情味的科學賦予它們的——再注上各自特有的習性,臨了兒再拿給好心眼兒的約阿希姆瞧,叫他讚歎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