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卡斯托普驚訝的是,約阿希姆竟主動提到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和他的植物學;須知,他們倆之間本來是從不談論這位心理分析家,就像從不談起舒舍夫人和瑪露霞小姐一樣——他們從不提他的名字,對他的為人和行事也寧肯保持緘默。可是今兒個,約阿希姆卻指名道姓地談到了助理大夫——以一種不高興的聲調,就跟他說不願等到看見草原百花盛開時那聲調也很不愉快一樣。善良的約阿希姆,他看上去已快失去心理平衡啦;由於煩躁,他說話時嗓音都在顫動;他已完全不再是往日性情溫和、言行謹慎的約阿希姆。他是在渴念那橘子味兒的香水?是加夫基指數的鬼把戲使他絕望了嗎?抑或是他自己思想矛盾,不知該等到秋天還是現在強行出院好呢?
事實上,還有一點別的什麼事,使得約阿希姆說起話來嗓音激動得戰抖,使得他幾乎是以嘲諷的語調,提起了新近的植物學報告。漢斯·卡斯托普不了解這件事,或者講得更確切一些,他不了解約阿希姆竟了解這件事;因為他自己,他這個冒失鬼,這個生活與教育的問題兒童,對此事了解得真太清楚了。一句話,約阿希姆發現了表弟的秘密,他在無意間偷聽到了卡斯托普對他的背叛,那情形跟狂歡節的晚上相似——而使問題更加嚴重的是,毫無疑問,漢斯·卡斯托普是經常一貫地在騙他。
時間運行的節奏永遠是單調的,為使平常的日子不那麼無聊而作的日程安排永遠是一個樣,一個樣得今天可能被誤認為是昨天,可能引起混亂,使人覺得反正是一碼事,反正是靜止的永恒,因而也就很難理解,時間怎麼又會造成變遷——在雷打不動的每天的日程安排中,正如誰都不會忘記的,還包括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在下午三點半至四點之間來查房;屆時,他總是穿過所有的陽台,從一把躺椅走向另一把躺椅。入院之初,漢斯·卡斯托普曾對水平的生活方式表示過不滿,因為助理大夫總是繞過他的躺椅,好像他這個人壓根兒就不存在似的。從那以後,“山莊”的正常日程出了多少新鮮事啊!他卡斯托普早已從客人變成了病友——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在查房時就常常這麼稱呼他;這個原本由軍隊的“戰友”變來的詞兒,他在發其中的r音時雖然隻是用舌頭在上齶碰了那麼一下,聽上去帶著異國情調,正如卡斯托普對約阿希姆所說的,跟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的長相很不相稱,但卻與他那強壯的快活男子漢作風挺般配。這樣的作風能讓病人心悅誠服地信賴他,雖然他那黑裏透著蒼白的臉色,在一定程度上揭穿了強壯的快活男子漢的假象,時時叫人產生疑慮。
“噢,病友,怎麼樣?還好嗎?”克洛可夫斯基博士離開那對俄國野蠻人,來到卡斯托普躺椅靠頭的一側問。被這麼新鮮地稱呼的年輕人雙手疊在胸前,打量著博士那兩排從黑胡子下邊露出來的黃牙,像每天那樣苦笑了笑:他討厭那個稱呼極了。“休息得不錯吧?”博士往下說,“溫度降啦?今天又升了些?哦,沒什麼關係,到您結婚那天肯定會恢複正常。我祝賀您。”這句話被他說成了“我組合您”,聽起來同樣叫人惡心;一邊說,他就一邊往前走,到約阿希姆那邊去了——這原本不過是簡單的巡視,匆匆看一眼罷了,沒有任何別的意思。
自然,有時候,克洛可夫斯基博士也待得久一點,雄赳赳地站在那兒,臉上永遠掛著快活男子漢的微笑,與“病友”聊這聊那,氣候的變化啦,出院和入院啦,患者的心情啦,他的好脾氣抑或壞脾氣啦,甚至也談他個人的情況,諸如他的出身、他的未來等等,直至道一聲“我組合您”,繼續往前走去。遇上這種時候,卡斯托普便換個姿勢,將雙手墊在腦後,同樣也麵帶微笑地回答他所提的一切問題——雖說感到惡心透頂,畢竟還是有問必答。他們聊的時候壓低了嗓門——陽台的玻璃牆盡管不完全隔音,旁邊的約阿希姆仍聽不清他們的談話,再說也壓根兒沒打算聽。這時,他聽見表弟竟然從躺椅中站了起來,領著克洛可夫斯基博士進房間去了,沒準兒是請他看體溫記錄吧。在房中談話又繼續了好一會兒,而經過這一遷延,助理大夫看來會從走廊上進約阿希姆的房裏去了。
“病友們”在談什麼呢?約阿希姆沒問,可我們中間要是有誰不以他為榜樣,而是把問題提了出來,那麼就可以總的指出一點:在基本思想觀念都帶有唯心主義特征的兩個男人和“病友”之間,可以進行精神交流的材料和因由是很多的。他們一個在受教育的過程中獲得了這樣的認識,視物質為精神的罪惡之果,視前者為後者可怕的衍生物;另一個身為醫生,卻老在宣揚機體的病患的第二性。是啊,所謂物質是非物質不足為訓的變態,生命是物質的荒唐,疾病是生命的越軌,對所有這些命題,有多少的話可以說,有多少的思想可以交換喲!聯係到不斷舉行的報告會,就可能談到愛情的致病力,談到病征的超驗性質,談到“老的”和“新鮮的”病灶,談到浸潤性病毒和春藥,談到潛意識的徹悟,談到精神分析術的福音,談到病征的消退,談到我們知道的一切——當然,所有這些,都隻是當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和年輕的卡斯托普究竟在談什麼這個問題被提出來時,我們單方麵所作的推測或者建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