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3 / 3)

每次談起那“可悲可恥”的經曆,安東·卡爾洛維奇·費爾格都會痛苦得臉青麵黑,也非常害怕再回顧當時的情況。再說,他一開始就承認自己是個普普通通的人,與所有“高深”的東西完全不沾邊兒,希望大家別對他提任何精神和心靈的特殊要求,他呢,也同樣不會對任何人提出這樣的要求。在達成共識以後,其實他對自己過去的經曆反倒講出了一些挺有意思的故事。在讓肺結核撂倒之前,他一直幹著火災保險旅行推銷員這檔子營生:從彼得堡出發,他東跑西顛、走南闖北,足跡踏遍了整個俄羅斯,目的是訪問保了險的工廠,勘察經營已出現隱憂的企業,因為統計表明,火災多數都發生在那些經營正好有問題的廠礦裏。因此他就被派出去,以這樣那樣的借口摸清楚一家企業的底細,然後向自己的銀行打報告,以便及時通過增加再保險或者重新分攤保費來避免重大損失。他講在廣袤的俄羅斯帝國進行冬季旅行,說他乘著雪橇,蓋著老羊皮被子,整夜整夜地在嚴寒刺骨的冰天雪地裏趕路,有時候半夜醒來突然看見有星星在遠處的雪野上忽閃忽閃,原來啊那是成群的野狼的眼睛。旅途中隨身用木箱帶著凍起來了的給養,例如凍得像白麵包似的白菜湯什麼的,到了驛站趁換馬的工夫趕緊化開來食用,那味道吃起來跟剛燒好一樣地新鮮。可倒黴的是半路上突然碰上融雪天氣,這時候原本是凍得一塊一塊的白菜湯就流瀉出來啦。

費爾格先生就這麼講述自己的故事,講著講著就歎一口氣,最後卻說,一切原本都挺美好,隻是希望千萬別再來給他做什麼氣胸。他講的沒有任何高深莫測的內容,可卻實事求是,異常中聽,對於漢斯·卡斯托普尤其如此,似乎能聽聽俄羅斯帝國及其生活方式,聽聽它的大銅茶炊、它的魚肉餡餅、它的哥薩克人,聽聽它那些洋蔥頭塔樓多得像一排排蘑菇的木頭教堂,他覺得真是帶勁。他還讓費爾格先生講當地的人種,因為他們屬於北方的種族,在他眼裏就更增添了異國的情趣;因此便講到了他們血統裏的亞洲成分,他們高而突出的顴骨,他們如芬蘭人或蒙古人一般細眯眯的眼睛。漢斯·卡斯托普活像一名人種學家似的專心聽著,不時還要求人家用俄語講述——隻聽那柔滑無骨、富於異國情味的東方口頭語,從費爾格那好脾氣的胡須底下,從他那好脾氣的大喉結中,快速、利落地啵囉啵囉湧流出來——小夥子更是聽得如醉如癡,仿佛他又一次偷食禁果,悄悄闖進了教育的禁地。

哥兒倆常常去安東·卡爾洛維奇·費爾格病房裏待個一刻鍾。其間也去探視來自“腓特烈兒童保育院”的小男孩特迪。這孩子十四歲,生著一頭金發,外表文雅、講究,穿著一套係腰帶的白綢睡衣,有一名護士單獨陪護。他自己講是個孤兒,而且挺富有。他正等待動大手術,醫生試圖摘除他已讓蟲子鑽壞的部分肺葉。有時候他自我感覺良好,便會下床一個鍾頭,為的是能穿上他那漂亮的運動裝,去樓下參加參加娛樂活動。女士們愛逗他玩兒,他則喜歡聽她們閑聊,例如聊艾因胡夫律師和穿改良褲子的那位小姐以及芙棱茨欣·奧伯爾丹克的事。然後他又躺到床上。就這麼著,小男孩特迪漂漂亮亮地打發著時光,像是要明白地宣告,他別無他求,對生活指望的永遠隻有這麼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