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2 / 3)

“然而書上明明寫著:讓死者埋葬掉他們的死者吧。”意大利人道。

漢斯·卡斯托普舉起雙臂,臉上的表情似乎說,書上寫的可多著哩,一會兒寫這,一會兒寫那,實在是難得選擇,實在是無所適從。自然如所預料,這位搖風琴的老兄又發表了一通酸腐之論。可是盡管如此,盡管卡斯托普仍一如既往地洗耳恭聽其教誨,並連聲稱有道理有道理,值得考慮值得考慮,實際上卻遠遠不會為迎合某些個教育主張而放棄自己的事業;因為這個事業在他看來畢竟要有益得多,意義要深廣得多,雖說格爾恩格羅斯小姐的母親說過“一次甜蜜的談情說愛”,可憐的羅特拜恩死到臨頭還忙著打小算盤,“灌得太飽”的清脆笑聲實在愚蠢。

“兩個全都”的兒子名叫勞洛。他同樣收到了鮮花,從尼斯進口的散發著泥土香味的紫羅蘭,“敬獻者:兩位關心您、盼您早日康複的病友”。由於匿名的做法已經成了純粹的形式,誰都知道好事是什麼人做的,所以“兩個全都”,也就是那位穿黑衣服的、麵色蒼白的墨西哥母親,在過道上碰見表兄弟倆時就徑直向他們道了謝,同時還語音急促地,不,主要還是通過她那充滿哀痛的肢體動作,請求他倆去當麵接受她——唯一的,最後的,就快死去的——兒子的感激。他們立刻滿足了她的請求。勞洛原來竟是個漂亮得令人驚訝的小夥子,一雙眼睛炯炯有神,長著個鷹鉤鼻子,兩邊的鼻翼不停地顫動,豐滿的嘴唇十分好看,上方已長出一片黑色的唇髭——可講話時神情狂熱,動作誇張,活像在演戲,弄得兩個客人巴不得趕快離開病房回到外麵去,而比起約阿希姆·齊姆遜來,漢斯·卡斯托普真的更加著急。要知道,“兩個全都”太太身著開司米的黑綢袍,黑色的紗巾在下巴底下打了一個結子,窄窄的額頭上橫著道道皺紋,煤精一般黑亮的眸子下邊吊著兩個巨大的眼袋,彎著膝頭在屋子裏踱過來踱過去,大嘴的一邊嘴角悲苦地下垂著,時不時地踱到坐在床邊的客人跟前來一下,像鸚鵡似的不厭其煩地用法語述說自己的不幸遭遇:“先生們,你們知道,我有兩個兒子,一個先死了,現在輪到另一個了。”英俊的勞洛同樣也說法語,語音急促、尖厲,神情狂熱誇張,意思是他決心像個英雄似的死去,是的comme heros, à lespagnol, 就像他的哥哥,de meme que son fier jeune frère Fernando, 他哥哥費爾南多就是像一位西班牙英雄那樣死去的——他邊說邊打手勢,並且突然撕開襯衫露出黃色的胸部,表示對死神的攻擊無所畏懼,他如此折騰到了咳起嗽來,咳得他嘴唇上浮起來一層淡紅色的泡沫,咳得他的誇誇其談再也繼續不下去,表兄弟倆才抓住機會,踮著腳尖逃出了他的房間。

兩人沒再談對勞洛的訪問,也各自都避免在內心裏對他的舉止做出評判。不過探視來自彼得堡的安東·卡爾洛維奇·費爾格的結果令兩人都比較滿意。隻見他躺在病床上,蓄著一部叫人覺得脾氣挺好的大胡子,突出的喉結同樣顯示出他的好脾氣;他曾要求打氣胸,結果差點要了他費爾格先生的命,現在好不容易才慢慢恢複過來。可因此忍受了劇烈的震動休克之苦,也就是經曆了胸膜震蕩;眾所周知,在做打氣胸這種時髦手術的時候,這種事故在所難免。隻不過他的情況格外危險,人完全虛脫了,昏厥了,情況嚴重得不能不中止了手術,宣告了暫時取消。

一談起當初打氣胸的情況,費爾格先生就瞪大了他那好脾氣的灰色眼睛,臉頰也失去了光澤;對於他來講,那次手術必定異常地可怕。

“沒做麻醉啊,先生們。好,就算我們這樣的人經不起全身麻醉,在這種情況下禁止做全身麻醉,一個理智的人能夠理解和適應這種規定。可是局部麻醉達不到深度,隻是表麵的皮肉麻木了,還能感覺出開了胸,盡管那隻是一種遭受擠和壓的感覺。我蒙住了臉躺在那兒,為的是什麼也看不見,大夫的助手在右邊按住我,護士長在左邊按住我。我好像遭到了推擠和壓迫,其實是我的皮肉給割開了,給翻轉去用夾子夾住了。可這時突然聽見宮廷顧問先生的聲音:‘瞧!’而與此同時,先生們,他就開始用一件鈍器——必定是鈍器,否則就會提前刺破嘍——探觸我的胸膜。他這麼探來探去,想找出適合於穿刺和灌氣的部位,他就這麼探著,就這麼用器械在我的胸膜上東觸觸西碰碰——我的先生們啊,我的先生們啊!突然我就不成了,突然我就完了蛋,突然我就說不出的難受。胸膜可是碰不得的喲,先生們,它不讓你碰,也不能夠碰,它是用肉遮掩起來的禁區,處於孤立和不可接近的狀態,永遠永遠。可現在貝倫斯把它揭開了,還探觸它。我的先生們,我感到了惡心。難受得要命啊,我的先生們——我做夢也想不到,除了在地獄裏,在地球上竟會有如此痛苦不堪、如此可悲可恥的感受!我昏厥了——一連昏厥了三次,一次眼前一片綠色,一次眼前一片棕色,一次又變成一片紫色。在昏厥之中還嗅到一股臭氣,因為胸膜震動影響到了我的嗅覺神經,我的先生們,我嗅到了一股無比強烈的硫黃氣味,就像真到了地獄中一樣。但是就在發生這一切的時候,我卻聽見自己笑了,一邊呼吸艱難一邊卻笑了;不過那不像是人在笑,而是一種極其不正經、極其令人惡心的笑;這樣的笑我一輩子也沒聽見過。要知道喲,我的先生們,胸膜給人探觸,那味道就像有人極其卑鄙、極其放肆、極不人道地搔你的癢處;我呢,就得忍受這樣該死的羞辱,這樣該死的折磨!這就是胸膜震動,先生們,願仁慈的上帝別讓你們吃這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