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3 / 3)

一間“人去室空”的病房,在打掃的時候家具堆放在一起,門都大大敞開著,在上餐廳或去樓外時一目了然——這可是個意味深長然而又習以為常的景象,以致引不起人多少想法,特別是當你正好也住在一間同樣地“空出來”,同樣地清掃過的房間裏,並且已經以其為自己的歸宿。有時候知道了是誰曾經在眼前這間房間住過,也總會產生一些想法,比如眼下和在八天以後,漢斯·卡斯托普在經過時看見格爾恩格羅斯小姑娘的房間也處於清掃狀態,就是這個情況。一見之下心裏就對房裏的忙碌景象產生反感,他站住了腳,惶惶然沉思起來;這當口兒,貝倫斯宮廷顧問正巧經過。

“我站在這裏看打掃房間,”漢斯·卡斯托普說,“早上好,顧問閣下。萊拉小姑娘她……”

“噢——”貝倫斯回答,同時聳了聳肩膀。隨即緘默片刻,讓他這姿態充分發揮效用,然後才補充道:

“您不是在她玩兒完前還像模像樣地對她獻過一次殷勤麼?您自己身強力壯,還這樣關心我這些關在籠子裏用氣胸吹口哨的小鳥兒,我實在高興。從您這方麵看真是一個美德啊,別,別,咱們就先肯定它的正確性,肯定它是您性格中的一個大優點。讓我時不時地給您引見引見,您看怎麼樣?咱還有的是各式各樣的金翅鳥兒——要是您感興趣。例如眼下我正要去看那隻‘灌得太飽’的小雀兒,您一塊兒去嗎?我將開門見山地做介紹,稱您是她同病相憐的病友。”

漢斯·卡斯托普連忙回答,宮廷顧問講出了他的心裏話,所提的建議正中他的下懷。他感激顧問閣下允許他一塊兒去探望所說的那位病友。不過那“灌得太飽”的是個什麼人,他該怎麼理解這個雅號?

“按字麵理解,”宮廷顧問回答,“完全準確,毫無比喻之意。讓她自己給您解釋得啦。”

沒走幾步,就到了那位“灌得太飽”的房門前。貝倫斯穿過兩道門走進屋去,讓陪著他的漢斯·卡斯托普等在門外。貝倫斯進屋的當兒,從屋裏傳出來氣促而艱難、但同時又是快活而清脆的說說笑笑聲,門一關上就聽不見了。可幾分鍾後卡斯托普被放了進去,又迎麵向他送來了這樣的說笑聲,接著貝倫斯就把他這位充滿同情心的來訪者,介紹給了那個躺在床上好奇地打量著他的金發夫人。隻見她用枕頭墊在背後半躺半坐著,怎麼也安靜不下來,老是一個勁兒地笑,笑聲高而清脆,就像搖動銀鈴一樣;她呼吸困難急促,像是一直受到了什麼刺激和擠壓。對貝倫斯介紹來訪者時說的俏皮話,她也笑得夠戧;對即將離去的大夫不斷地道“再見”“非常感謝”“明兒個見”,一邊衝著他的背影揮手,一邊卻唉聲歎氣,同時仍發出陣陣銀鈴般的笑聲,兩手則按著夏布襯衣底下波動起伏的胸部,腳也禁不住動來動去。她的名字叫齊默爾曼夫人。

對她漢斯·卡斯托普有點兒麵熟。她與薩洛蒙太太以及那個饕餮的中學生同桌了幾個星期,動不動就喜歡笑。後來,還沒等年輕人弄清進一步情況,她就消失了。可能是出院了吧,他想,如果他對她的消失也有過想法的話。現在卻在這裏看見了她,名字叫“灌得太飽”的女人,他倒真盼著她給他解釋這個雅號的含義哩。

“哈哈哈哈,”她又是銀鈴般地一串哈哈,胸部隨之劇烈起伏動蕩,“真叫滑稽得要死,這個貝倫斯,又滑稽又有趣,逗得你笑破肚子,笑得死去活來。您坐啊,卡斯騰先生,卡爾斯騰先生,或者您叫什麼來著?您的名字真可笑,哈哈,嘻嘻,實在對不起!您就坐我腳邊那張椅子吧,不過得允許我伸伸腿兒,我真是——哈……啊,”她張開嘴歎了口氣,再哈哈兩聲道,“真是沒有法子。”

她幾乎可以講漂亮,五官清秀而稍顯突兀,但看起來還算順眼,長著個小小的雙下巴。隻不過嘴唇青紫,鼻子也是這個顏色,無疑是缺氧的表現。雙手瘦得叫人可憐,好在有睡衣的花邊袖口遮掩著,也跟她的腳一樣很難得安靜安靜。脖子秀氣得如同少女,纖細的鎖骨上麵長了幾顆濕疹,胸脯由於大笑和呼吸困難而不停地顫動、起伏,看上去同樣顯得嬌媚而富青春氣息。漢斯·卡斯托普決定同樣讓人給她送或者親自帶鮮花,而且要從尼斯和戛納進口的品種,要同樣噴上水,散發著撲鼻的香氣。他盡管有些憂慮,仍禁不住齊默爾曼夫人清脆而急促的笑聲感染,也跟著她樂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