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2 / 3)

這一席話令漢斯·卡斯托普既感動,又尷尬,特別是少校太太的談情說愛一詞用得很不是地方,叫他極不自在。再說呢,他可不是什麼殷勤的騎士,他之所以來看萊拉姑娘,是出於醫學和精神的關懷,是為對此間盛行的自私冷酷表示抗議。簡單講,最後這麼一轉折叫漢斯·卡斯托普頗有些不快,不過好在隻是局限於對少校太太的觀點,整個事情的經過仍使他很是興奮,很是感動。特別是有兩件事,一為下邊山穀裏那花店內的泥土芳香,一為萊拉那隻汗水淋淋的小手,都牢牢留在了他的心靈和意識裏。既然開了頭,就得做下去;還在當天他就和阿爾芙雷達護士談妥了,要去拜訪她護理的病人弗裏茨·羅特拜恩。據說他跟他的護士都感覺日子無聊難過,其實呢,所有跡象表明,這小夥子已經沒剩下幾天好過了。

老好的約阿希姆毫無辦法,隻得跟著去。漢斯·卡斯托普的衝動和善心,戰勝了表哥的反感;他充其量隻能以沉默和垂下眼瞼,來表示一下異議,因為他想不出任何反對的理由,會不同時表現出缺少基督精神。漢斯·卡斯托普看得很清楚,因此也加以利用。他也充分理解表哥是個軍人,所以不樂意做那樣的事。可是既然他自己做了覺得快樂、幸福,覺得於人於己都有好處呢?那他就必須不顧表哥無言的抗拒,把事情做下去。他拉著約阿希姆一起考慮,給年輕的瀕死者弗裏茨·羅特拜恩,雖然他是個男的,好不好也請人送花去,或者幹脆自己帶花去。他自己很希望這樣做,覺得花嘛就適合用來做這個;尤其是紫色的繡球花,花形那麼完美,他更是喜歡。於是他就斷然認為,羅特拜恩的性別已讓他的臨終狀態給抵消了,他也不一定非要過生日,才能接受別人送的鮮花,因為人都快死了,順理成章地自然啥時候都可以當作過生日的孩子對待。如此想通以後,他就和表哥再次光顧了那散發著溫暖泥土香味的花店,捧著一束剛噴過水的、芳香撲鼻的玫瑰、丁香和紫羅蘭,在提前通報過他們到來的阿爾芙雷達小姐帶領下,走進了羅特拜恩先生的房間。

病入膏肓的受訪者年齡還不到二十歲,可是頭發已經脫落了,灰白了,麵色蠟黃蠟黃,皮包骨頭,兩隻手很大,鼻子和耳朵也很大,對兩位病友來慰問他、陪伴他,感激得幾乎掉下眼淚——他在招呼他們,從他們手裏接過鮮花的時候,卻是虛弱得哭了,可是在這之後,雖說聲音低得幾乎像是耳語,卻急急忙忙地談起了歐洲的鮮花貿易來,談到它日益地發達興旺,談到尼斯和戛納花卉的巨額出口,既有車皮運輸,也有快郵寄送,每天都從這些法國城市向四麵八方發貨,即發向巴黎和柏林的批發市場,也供應廣大的俄羅斯。要知道他是個商人,隻要人還活著,他的興趣就在這方麵。他的父親,一位科堡的玩偶製造商,送他到英國求學,他嗄聲啞氣地說,他在那邊就病了。可是人家把他發燒當成了傷寒,並給以相應治療,也就是讓他吃素喝清水湯,結果身體完全搞垮啦。這兒山上倒允許他吃了,他也盡量地吃,盡量地吸收營養,常常坐在床上吃得滿頭大汗。然而為時已晚,他的腸胃已受到連累,家裏白白寄來了牛舌頭和熏鰻魚,可他什麼也消化不了嘍。眼下他父親正從科堡趕來,貝倫斯院長用電話對他發出了召喚。因為需要對他采取堅決的措施,也就是要取掉他的肋骨;無論如何都要試一試嘛,盡管希望已很渺茫。羅特拜恩嗓音低沉,講得很是實事求是,把開刀取肋骨純粹看成了一樁交易——多久他還活著,多久看問題都會抱這樣的觀點。就說費用吧,他悄聲道,算上背部脊髓麻醉,因為涉及了整個胸腔,再取六至八根肋骨,肯定在一千法郎左右,所以他就問自己,這樣一大筆投資合算麼?貝倫斯勸他做這個手術,這家夥反正有利可圖,他自己可就拿不準了,沒辦法知道是否保全了肋骨靜靜死去,來得更加的明智。

很難給他出主意。表兄弟倆認為,在權衡利弊時必須把宮廷顧問手術的精湛也考慮進去。最後取得一致,將以正在趕來的老羅特拜恩的意見為準。在客人告辭的時候,年輕的羅特拜恩又哭了鼻子;盡管隻是由於虛弱,他那麼哭天抹淚,卻也跟想法和言談的幹硬與實事求是,形成了強烈的對比。他請求二位先生再去看他,他們嘴上應允了,卻再沒有去。要知道當晚玩偶製造商趕到了,第二天上午便動了手術,手術之後年輕的弗裏茨·羅特拜恩已不再能接待客人。又過了兩天,漢斯·卡斯托普跟約阿希姆從走廊上經過,發現羅特拜恩的房間已進行過清掃。阿爾芙雷達護士帶著自己小小的行李箱離開了“山莊”療養院,因為已應聘去另一家療養院照看垂死的病人。係夾鼻眼鏡的帶子飄在耳朵背後,她歎著氣去新病人那裏了,因為這是展現在她麵前的唯一前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