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那時故意輸掉的小小遊戲,幽蘭是很會故意輸掉的人,與館中弟子對弈時,總是輸得恰到好處,不讓對方太淒慘,也不會讓自己太失麵子。這種分寸掌握得猶如與生俱來,隻有切近地與他相處了,才會發現一點。
任風歌一路思緒不定,他騎馬回到王城,初秋潮濕微涼的空氣中,市集喧鬧,西街店鋪都在紅火地做著營生。
他有些許驚怕,幽蘭已去了這麼久,半分音信也無,如果真的是要麵對朱雀教,一個人怎麼能夠?
他想起自己與幽蘭相識已經快要一年,但分別的時候占了大多數。憑空消失一般,那人沒有再出現在他麵前,可自己還是會在入睡之前,感到有個人就躺在身邊。
那樣的身體,修長潔白,即使是在被侵入的時候,也飽含著掙紮的力量。這想象並沒有□□的意味,隻是綿長而揪心。若不動,那虛幻中的影子就會一直在,真的伸手去觸摸,也就消失了。
他已後悔了,若再有一次機會,絕對不會放那個人就這麼溜走。
就算不能怎麼樣,也要先抓著不放。
山棲堂這邊,嚴玉軒並沒有足夠的圓滑,帶出去交陪也偶爾會無心地得罪人,總得要自己帶著他,就算不奉承,也不必要搬石頭給自己擋路。年紀最小的一批琴童訓練辨音已經三個月,前幾天有一名弟子演禮時不慎調斷了新換上的冰弦,讓山棲堂受到了一點責難。
細碎的事情一樁接一樁,像散在河灘裏的碎石頭,若不撿起來,一腳踩過去就疼得鑽心。任風歌想要修書至神息山腳,告知雲仙之事,又想幽蘭多半不在那裏,這消息若是落入旁人手中,甚為不妥。
如是思慮,一時未決。晚間,任風歌到餘音館的課室中轉了一圈,偶爾聽到幾個弟子正在絮絮地嘮嗑,平緩的日子過久了,連嘮嗑也變得瑣碎起來。他們說,瞧今天來了一乘車駕,停在山棲堂的大門口,但是被小師姐趕走了。說小師姐,最近脾氣可是不好了,一有師弟妹彈琴錯了音,就是一通毫不客氣的數落。
小師姐就是夏苓,輩分比人高,年紀比人小,叫師姐的不甘心,還要加上一個“小”字。任風歌沒有進去,到正廳找來小廝一問,說是,有個漂亮的姑娘和兩個雜役模樣的男人來找任先生,有要緊事,但是苓兒姑娘說師父不在,硬是叫人走了。
任風歌說句知道了,心想夏苓這孩子,果然是到了該有心思的年紀,但並不去責問她,隻是吩咐若再有人找,直接把人留在希聲居。
這一等又是三天,人再來時,任風歌在家,得了消息出來一看,姑娘是羅衣,漢子不認得,不像保鏢,瞧著倒像是鋪子裏打醬油的。
他與羅衣,隻在吳州總兵府的地牢中見過一麵,當時羅衣還全身是傷、狼狽不堪,這一見,姑娘家恢複了姑娘家的麵貌,杏黃羅裙、珠釵俏麗,隻有那溫婉的笑容還與印象中大略相仿。
任風歌見了她,還不敢認,羅衣款款施了一禮,巧笑嫣然:“任先生是不認得我了,羅衣可要傷心的。”
任風歌頓時放心下來,看她神色如常,思忖著幽蘭或許確是有事拖住了才沒來,於是略笑:“上回見麵太過倉促,姑娘遠道而來,快請進吧。”
羅衣笑著說:“先生可請仆役一二,來取這件禮物。公子吩咐我,一定要看著你收下,不然我回去可是要被罰洗碗的。”
任風歌道:“既然要看我收下,我就自己收。”說著,果然不叫人,讓羅衣揭開馬車的布簾來,一看之下明白,這馬車這麼大,羅衣來去則是獨行的,若不為了送這東西,也實在不必。
那是一段刨削好的桐木,長有七尺,從蜀中運到這裏,費了羅衣不少勁,看上去也是極為沉重。
羅衣忍不住掩口輕笑:“這木材是要到了秋天收獲最好,耽誤了一些時候。公子說了,先生多半不想叫人幫忙取,但是自己又提不動,就要我先請兩個有力氣的壯士來,幫忙提一提。先生可不要見怪。”
任風歌其實不很在意這種事,隻是聽羅衣這樣說,仿佛能想象幽蘭安排這事的樣子,又想著他得意洋洋的可愛神態,心中不禁一暖。
於是兩名雜役幫著把木材送進去,依著任風歌所言,就暫且送到了楓停別館。今年需要斫琴的琴童特別多些,已經延請了城中最好的琴匠師傅,就住在別館二層的廂房,日夜照看著。
羅衣跟著也走進這亭台樓閣錯落素雅的山棲堂,她從未來過,對這渾然大氣之中又有精巧心思的庭院看得目不轉睛,一邊看,那溫柔和煦的笑容就漸成黯淡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