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話像看不見的小刀子,鋒刃銳利地浮遊在那一天凜冽的江邊。
我的朋友殞楠是一位出色而尖銳的藝術批評家。
這一天,我們倚著江邊濕漉漉的石岩,各自點上一支香煙。後來,幾片鉛灰色的雷雨雲浮遊到我們的頭頂,一滴涼涼的雨珠垂落在殞楠陡削白皙的臉頰上。我舉起左手,用尖細的食指骨節勾掉那顆雨珠。
一般說來,女人之間是需要保持身體距離的,正如同男人們在一起一樣,需要維護自己私人感覺的一點點領地。但是,這種距離隨著相互之間的親密程度而縮短。就我的個人經驗而言,我以為在男人和女人無限多的不同之中,這一點上的差別尤為突出。女人們是比較容易相互接近並親密起來的性別類群。
我對殞楠說,在我活過的三十年裏,我聽到過的最美妙的稱呼隻有兩個:一個是舊時我的一位當畫家的情人他曾公開叫我“黛哥兒”(我的名字叫黛二);另一個是我的某一位前夫在一次給我的來信中稱我是“我的小娘子”卻被我誤讀成“我的小婊子”。我立刻掛電話告訴他我是多麼的喜愛“我的小婊子”這一叫法,這真是我的不很長久的女性生命史上最輝煌、最動人不已的、給予我最高生命價值定位的叫法,一座複雜龐大的思想體係和迷宮般誘人的肉體的裏程碑。他立刻糾正說他實際上在稱呼他的前妻“我的小娘子”而不是“我的小婊子”,雖然我感到失望,但我仍然感謝他給了我“我的小婊子”這一熒妙的至髙無尚的稱呼的想象。
殞楠愜意地笑,親昵地把她自己指間的那一支香煙舉到我的唇邊,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如同品味我們彌足珍貴的情誼。
然後,我抬頭看她。於是我又看到了她那側著臉眯起眼睛凝神專注地望著我的神情,她的乳白色的頸項和被黃昏的小風吹拂起來的深栗色的短發,也一同隨著她的目光朝向我。那一天,我們滅掉了香煙,已是傍晚時分。黑雨雲攪亂了我們原來的江邊野餐計劃,輕曼的雨珠已經微聲細語地滑落到我們隨風舞動的衣衫和光滑的額頭上。我們寬大的上衣向著對方發出快樂的尖叫。
殞楠說,“你知道嗎,我們倆的額頭長得很相像。”我用手撫了撫自己的腦門,說,“這地方是我們思想的前廊,是我們龐雜的精神大廈的門堂,所以這裏邊和內部無論是斑斕的彩虹還是凋殘的破蜘蛛網,你我的構造也恐怕是大同小異了。”
殞楠摟摟我的肩,表示讚同。
然後,她抬頭望望儲滿陰雨的天空,說,“好了,今天這個‘前廊’和‘門堂’的會餐就到此結束吧,它永遠吃不到我們的肚子裏邊去。我們現在去吃一種最能勾引人欲望的食物好不好?”
如果用熱愛吃來衡量一個人是否熱愛生活的話,那麼我的確不能算是一個生活的強烈愛好者。我想不出任何一種食物讓我牽腸掛肚流連忘返,像思念一個人那樣刻骨銘心。
關於吃,殞楠比我津津有味並且擅長此道得多。她的胃總是很有靈感,遇到合乎她口味的食物,比如麵條之類,她的話就會變得像是把細嚼慢咽吃進肚子裏邊去的那一根根麵條銜接起來那麼長,綿綿延延說不完。
我的朋友殞楠比我熱愛生活和生命。殞湳說,“我們去吃這個江邊山城裏最有特色的火鍋好不好?它辣得如同一場夢幻,殷紅得好像最濃的愛情。”
然後,殞楠牽住我的一隻手,它們自自然然地勾在一起,一同滑進她暖曖的衣兜裏。
我們向堤岸闌珊的漁火燈光走去。
這會兒,我和頊楠將乘坐南方航空公司的波音747回到我生活的那個北方的文化故都一^城。再過不到半小時,我們即將離開殞楠的家鄉座江南的陰雨纏綿的山城。
在這座灰霧蒙蒙的江邊小城,陽光都濕淋淋的,高高低低曲曲折折的石板小路總是把我的沒有方向的腳步誘到江邊,使我在散布著烏篷船和汽笛悠然的江輪的岸邊久久佇立,仿佛我是專程來這個東方的霧都等候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