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2 / 3)

很多時候,我們根本沒有說話,言語也會以沉默的方式湧向對方,對話依然神秘莫測地存在著。對心有靈犀的人來說,言語並非一定靠聲音來傳遞。

記得埃利,維澤爾在《卡西迪派的慶典》裏曾提到,被時空隔開的兩個人也能互相理解。一個人提出一個問題,過了一些時候,離她很遠的另一個人也問了些什麼,而她沒有料到,她的問題就是對第一個人的問題的答複。

這會兒,機場大廳裏的人流正在緩慢地進入艙口,空氣漸漸顯得空洞鬆散起來。

殞楠側過身,眯起眼睛望著我。她的臉孔總能夠把冷峻與溫柔、滄桑與天真這兩種相互對立相互排斥的特質微妙地融為一體。她像一個熟識的陌生人那樣轉過頭來看我,出門前剛剛洗過的栗黑色的短發蓬鬆地茌她的臉頰旁邊跳躍,像一蓬生命力旺盛的亂草,從她那慣亍胡思亂想的頭腦中飛揚出來。微微蹩著眉,白皙的臉孔上閃爍著她那一種獨特的冷漠的激動。不塗口紅的嘴唇透出有點貧血的蒼白。頎長而懶散的腿、繃在淡棕色的牛仔褲裏,伸向與她的目光相反的一邊。她舉起潔淨的長手指,撫一撫自己從不化妝的顯得空空蕩蕩的臉孔,仿佛在拂去塵埃。想象中的塵埃。她的一個經常的習慣性的動作。

她的朋友很像我曾在維多利亞沙漠的一個部落裏見到過一位女首領,這位女首領的儀容俊美,俠義、熱烈而冷酷,她的血管裏既湧動著對自己同胞姐妹的憐愛,又燃燒著某種刻骨的仇恨,這仇恨既有民族(種族)的仇恨,又有性別的仇恨。

殞楠的臉孔比起那位女首領多了一份高貴。心平氣和與現代文明城市的生活痕跡。她側身眯起氏氏的眼簾凝望我的表情我十分熟悉,但是我始終把握不準這表情深處的內在涵義,因為它曾在多種不同的語言和情感氛圍裏出現。

有一次,某一位官員隆重提倡全國婦女們都要穿旗袍。這腰身美妙的國粹寶物的確曾殺傷力極強地摧毀過國內外全體男性的眼睛,令之心旌搖蕩。但是這種倡議卻使得滿街呼呼啦啦的旗袍們變成了一種工具。那一天,我和殞楠正站立在遠離又城的南國的江邊眺望汙濁的渾水,腳下的泥濘綿延到我們的心裏,灰天灰地灰水把我們籠罩得格外惆悵。那一天,殞楠就是這樣眯起眼睛看我,看了很久,然後目光轉向江麵。正是黃昏時分,夕陽把粼粼的水麵塗染得半江瑟瑟半江紅。殞楠的思緒仿佛心不在焉地停泊在平淡無奇的江麵,又像是匿隱在什麼重重心事之中。

她淡淡地自語般地說,“性別意識的淡化應該說是人類文明的一種進步。我們首先是一個人,然後才是一個女人。有的男人總是把我們的性別擋在我們本人的前麵,做出一種對女性貌似恭敬不違的樣子,實際上這後麵潛藏著把我們女人束之高閣、一邊去涼快。不與之一般見識的險惡用心,一種掩埋得格外精心的性別敵視。這種來自先天或後天的敵意有時候被隱匿得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性溝,是未來人類最大的爭戰。

我說,“你不覺得這用心的後麵有一些是出於對女人的恐懼嗎?”

“當然有這種心理,隻有最出色的男人才敢和優秀的女人做朋友。一般的男人隻敢找女人做老婆或者情人。”殞楠說。

“唉,男人嘛。”

“包括男人在議論女性作家或者藝術家作品的時候,”殞楠說,“也經常是這樣,他們看到的隻不過是她們最女人氣的那一方麵,是一種性別立場,他並不在乎它的藝術特質。有一個男人在評論法國女作家弗朗索瓦,薩岡時說,可憐的老弗朗索瓦!薩岡,如今她已人老珠黃,再也趕不上當今的文學新潮和後起之秀了。表麵上看,她在美國的經曆就像那些中古時期美人的生平:十四歲花開,十五歲被采,三十歲色衰,四十歲滿臉皺紋。後來有一位女人,以牙還牙,她虛構了一個叫做弗朗索瓦!薩岡的男性作家,對他進行了回敬。她說,可憐的老弗朗索瓦·薩岡……表麵上看,他在美國的經曆就像那些中古時期遊吟詩人的生平:十四歲手淫,十五歲初試雲雨情,三十歲陽痿,四十歲患上了前列腺炎……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立場壑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