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薄暮時分,在這個單身女人的房宅裏,黛二不禁悲從中來,感歎那無法擺脫的遊魂般纏繞的絕望,那毫無靈性的刻板的生活,她早已厭倦。但向前邁出步子,無論朝向哪兒,她都正在與自己遠離。這時,她腦子裏有一個聲音在叫,那聲音叫她退回到自己的精神生活,她知道那聲音就是她骨頭裏的理性之聲。
漸漸地,黛二身上那種殘酷的理性,一分鍾一分鍾如慢慢複還的潮水,回歸到她體內。她鑼了一眼已看不大清楚的壁鍾,大約已近七點。
黛二低下頭,“又是一隻不能鳴響的鍾。算了吧。”媳自言自語,也仿佛是對世界說I說完,她站起來。
伊墮人第一次表現亂,“什麼算了?”
“你知道。”黛二說。
伊墮人的瞳孔散射著混亂的光暈,那是一種由莊重沉著與焦慮不安交相對抗著組合在一起的姿態。這眼神,黛二曾在幾個月前,在樓下的那片枯黃的衰草地上,尋找她的日曆簿時,在五層樓的窗口邊緣處隱約見過。
伊墮人把酒杯重重地放在茶幾上,說:“你不能說走就走!”完全是命令式語氣。
伊站在那兒,麵孔冰冷而蒼白,眼睛裏閃動著一種冰光,默然無語。
忽然,伊墮人一字一頓說:
“告訴你,黛二,沒有男人肯於要你,因為你的內心與我一樣,同他們一樣強大有力,他們恐懼我們,避之惟恐不及。若我們不在一起,你將永遠孤獨,你的心將永無對手……”伊墮人一下子說出如此之長的句子之後,忽然停下來,歎了口氣,“可是,你是一個多麼矛盾的統一體啊……”伊墮人似乎站立不住,跌坐在沙發裏。
黛二隔著茶幾望著伊,一動不能動。終於,黨二說:“那是我自己的問題,我自己解決’接著,她又說:“請把我的日曆簿還我吧,我真的得走了。”
“不!”伊堅定不移地說。“為什麼?”黛二問。
“我知道你的全部秘密。我要你再來找我,永遠來。”
“以這種方式要挾我,沒意思。”黛二忽然不快,語氣生硬。“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黛二,我不想威脅你,我不忍心。我隻是請求你再來。”
當當當。
敲門聲穿過幽長的走廊,模模糊糊響了幾下。她們靜靜地站立不動,不再出聲。伊墮人喘了喘氣,安定一下神經,就向房門走去。房門被打開的一瞬間,隔著門廳,透過走廊,穿越彌漫的煙霧和酒氣,黛二看見她親愛的母親赫然站立在門口,一身黑衣,高貴的臉孔被激烈的憤怒扭歪了。黛二的心髒一下子提到喉嚨口。天啊!
黛二母親捕捉她蹤跡的本領,令她無比吃驚,那是天底下最出色的偵探才能。她怎麼會知道我到這裏來了呢?世界上除了我自己,沒人知道我認識了一位叫做伊墮人的女人。黛二。
黛二母親不請自進,走到門廳,朝她們坐談的房間探頭窺望。房間裏的一切氣氛在她高高的目光下一覽無餘。
黛二母親先保持了幾秒鍾的鎮定自若,那種合乎她身份的慣有的禮貌。然後,她旁若無人地衝黛二說:
“黛二,有個叫大樹枝的男人在家裏等你。請你早點回家去。”
黛二母親說完,扭身就走。
忽然,黛二母親又站住,她的背影是一座所向披靡的高塔,她慢慢轉回身,一身亞麻黑衣高貴地懸掛在她滄桑但是挺拔的腰身上,那黑色隨著她一同轉向黛二和伊墮人,寒風一樣紮在她們的肌膚上。黛二母親飽滿寬闊的額頭以及她那嗅覺靈敏的鼻翼兩側,布滿粗淺不一的敏紋,但那皺紋卻從不表示衰老,它們在她的高昂的臉頰上美發般飄拂。此刻,房間裏所有的牆壁都向她屈膝,連懸掛屋頂的燈盞也在向黛二親愛的母親獻媚。整個房宅被她冷峻的目光震懾得滯息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