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需要她。
她正是我多年來喪失動作能力的欲望。
伊墮人為黛二倒茶水時,短短的一小截煙頭夾在食指與中指間,她不慌不忙地倒了茶水,遞給黛二。黛二焦慮緊張地盯住那截煙頭,紅火星就要燒到她的手指了。她難道不知道?抑或來自一股其他什麼力量而引發出的自虐精神?
伊墮人終於被黛二僵直的眼神吸引到她自己的手指上。她用力吸了一口,然後用指尖輕輕一彈,煙蒂就一個弧度掉落在茶幾中間的煙灰缸裏,瞬間熄滅。
黛二接過伊的茶水時,發現伊的眼神裏有一部分阿慶嫂氣質,俠義、沉著、風情萬種。黛二比較喜歡阿慶嫂式的女人,喜歡此一種同類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隨機應變和心裏有數的仗義。於是,她的腦子裏無聲地諦聽到刁德一的那一句唱腔:“這個女一一人一一嗯嗯一一哪一一啊——啊啊啊一一,不尋——常!”
黛二有一種特殊的本領,就是在沒有音樂或聲音的時候,她照樣能用腦子聽到音樂和聲音。其實,那不過是在傾聽自己魂靈裏的聲音而已。她從不喜歡音樂廳或去什麼公共場所欣賞音樂。她無法投入那種盛大、亢奮的群情而起的共鳴與激動。任何一種集體性的狂歡興奮都不屬於她。但獨自傾聽,情形就完全不一樣了,在靜謐的屬於自己的寢房裏,在那個寡婦宅她自己的昏暗的書桌前,聲音像一條影子在四周彌漫,隱然回響,眼前無數閃爍的念頭或人物的剪影,在朦朧中便會敲開她的門窗,緩緩走來,在眼前隱隱約約晃動。
此一種情形還會發生在某個幽僻、安全而陌生的舊宅樓的樓道裏,石灰地板光禿禿,上麵斑斑駁駁浮一層銀亮的灰澤,仿佛經過年代久遠的歲月,已被踏在那上邊的千奇百怪的腳掌蹭磨得印痕累累,仿佛被那些如黛二一般的鬱悒不歡者的沉重思想踏出的皺紋。在這樣一個陌生的舊宅樓隱秘的樓道裏,她喜歡走來走去,用限睛無聲地撫摸著一扇扇關閉的房門,所有的房門都沉思般緊閉,默無聲息。她感到愜意。為了烘托這番安寧,黛二便會在腦子裏聽到走廊盡頭的衛生間裏,空空蕩蕩溢出嘀噠一一嘀噠的水漏聲,她不用走過去探身窺視,就能看到那隻寂寞的水龍頭如一道細長彎垂的瘦脖頸,涼颼颼的水珠百折不撓地垂著,那姿勢很像她每日彎在書桌前寫作“行為怪異者或精神混亂者”資料時的姿勢。在靜寂的走廊裏,麻木的時間仿佛因此有了不間斷的流動。
黨二知道,那水漏聲是自我氛圍感的需求,在腦中憑本能虛構的。
這會兒,黛二坐在叫作伊墮人的女人的對麵,安全和愜意之感,居然使她在腦中聽到那句阿慶嫂的唱腔。她忽然一笑。“怎麼啦?”伊墮人說。“沒。我一心喜,就笑。”黛二說。“你平日不心喜,是吧。我喜歡看你笑。”
黛二不再說,低下頭觀看自己的腳。她知道,茶幾對麵那一雙動人深邃又溫柔的眼睛,正在一刻不離地專注地盯住她的臉。黛二不敢去迎視那目光。她就是弄不明白,為什麼一個射向她的女人的目光,使她不敢回視。
房間裏一時沉默無聲,隻有隨著香煙那一閃一滅的燃燒,發出尖細的噝噝聲。
隔了一會兒,伊墮人輕輕地說:“你很美。”黛二臉朝向窗子,她說廣不。”
“你不喜歡讚美?”
“不。”黨二說。
“你對自己的語言,使用得太節約,太吝嗇了。”伊墮人說。黛二說:“我不喜歡說話。”又是沉默。
一會兒,伊墮人說:“其實,我們什麼也不用再說,我早已認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