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早,我還在賭夢裏忙著找河所,黛二小姐就摁響了我的門鈴。我穿著短褲就跑去開門,然後一閃身就溜進了衛生間,急不可待地把身體裏多餘的水分排了出去。撒尿的時候,我想,我膀胱裏的內環境足可以用來當做一個養魚場,專門培育魚苗。
衛生間的燈光依舊不住地一亮一滅,使我那流暢的拋物線狀的尿柱看上去一截一截的,斷斷續續。
我從衛生間出來時,渾身輕爽了許多,覺得體重都減輕了幾磅,然後我像兔子似的又竄回了被窩。
“你看見過我的日曆簿嗎?大樹枝。”黛二小姐跟了過來,坐在床邊,然後並不再說什麼。
黛二小姐叫我“大樹枝”,這是她幾年前對我專利的稱呼。那是有一天,我和黛二小姐在汙水河畔漫步,我戴了一頂青灰色的毛呢禮帽,晚風把我肥大的衣褲像麻花那樣擰在我瘦長的身上。
我二十歲出頭的時候,還是個挺健壯的小夥子,肌肉和勇氣緊緊地附著在我的肢體上。
而如今我的肌肉組織居然像我日益退化的幻想一樣,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漸漸地萎縮了,隻剩下一副衣服架子似的骨骼,支撐著厚重的冬衣和無可奈何的時光,走起路來呼呼啦啦,猶如一麵旗幟隨風招展。
那一天,在汙水河畔,我的大禮帽僵硬地扣在頭頂,身上的衣服全都翻飛到身後去。我和黛二小姐走在路燈昏黯的禿樹林裏。後來,我們停下來,一棵粗壯的褐色樹站立在我的身邊,它在搖晃,龐大的樹冠顯得氣喘籲籲。
黛二說:站在樹旁邊你整個人就是一根大樹枝。然後,她為自己的比喻徑自笑了起來。黛二似乎很少發笑。往往是偶爾一笑,馬上又收住,齊齊的牙齒露出雪白的一條線隻隻潔白的小玉米粒。
我覺得“樹枝”這東西,在生活中的微不足道,非常符合我在這個世界中所處的狀態。
我當時對黛二說:“謝謝你重用我。”
這會兒,我縮在被窩裏。
我請黛二小姐先到衛生間去,隨便幹點什麼。比如,檢查一下我那隻閃閃滅滅的燈泡。
黛二小姐想說什麼,但還是轉身去看衛生間了。我迅速從被窩裏爬出來,蹬上褲子,並且嚴格地把褲帶扣好,然後套上羊毛衫。
時間的中斷,使我對黛二小姐已失去把握性,我無法貿然行事。
我注意到這時房間裏溫暖而寥落,那些半舊的栗色硬木家具,透出一股沉甸甸的黯淡,與當今那些泛亮的新潮家具相比較,它們無可奈何地透出失意與哀傷。陽光從碩大的玻璃窗外紛紛揚揚地散落到舊地毯上,整個房間便彌漫起一股沉悶的溫馨與古朽之氣。在這種氣息中長久浸泡的人,他的精神無疑要先於他的自然生命而死去的。
現在,這套寓所已經呈現出典型的單身男人生活的全部特征了。
黛二小姐一會兒就從衛生間折回來,說:“那燈泡好像是有問題。”
我說過,黛二喜歡在某些方麵把我當做小男孩來料理,大概是釋放她母性感覺的需要吧。很快,她便為我安上了一隻新燈泡。
在那燈泡重新燃亮的一瞬間,黛二轉過頭衝我古怪地一笑,那笑環繞在她的唇邊極為燦爛。黛二從凳子上下來時,用一隻手臂環住了我的脖子,然後她那驚人觸目的黑發隨著她的身子從高處忽悠悠蕩下來,她那濕漉漉的手臂,把一股鬱鬱蔥蔥的芳草氣息圍在我的頸上。
我們一起回到房間裏,黛二的一雙晶亮亮的黑眼睛和一口閃電般雪亮的牙齒,在我的身前身後掃來掃去。
其實,這感覺與黛二並沒有關係,她其實隻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吸著煙,眉頭微蹙。
也許,隻是由於我身體裏,甚至渾身所有的毛孔都湧起了一種令我難堪得要命的感覺,才使得一動不動的黛二小姐坐在那裏熠熠生光。
我對自己忽然而來的欲望格外惱火。自從上一次我和黛二做愛之後,想起她,我這種感覺就會油然而生。可我這會兒不想做愛,我不習慣在陽光明媚的光天化日之下做愛。
我打算轉移自己的注意力,阻止我的目光朝著黛二身上性感的部位注視。於是,我假裝正經,故作漫不經心朝窗子外麵瞧。可是,我隻瞧了一會兒,便發現黛二的臉孔和身影夢一樣映在玻璃窗上,由於模糊,使得那影像更具一股無法抵抗的誘惑力。
我的目光終於與黛二的目光在玻璃窗上相遇了,我注意到她的嘴唇微微張開著,像一座微啟的宮殿之門,裏麵隱藏著一個神秘莫測的花園。
我渾身發熱,急速轉身,一耙把黛二拉進懷裏。黛二在我的懷裏一聲不響,好像是個一直在默默等待我的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