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日曆簿蒼白的身體上,已被她用墨水筆劃滿字跡,混亂沉重、負荷累累。那上麵載滿她的秘密。在夜深人靜之際,在空氣們擅自嘶嘶地遊弋和搔弄之下,她常常聽到那本日曆簿發出尖利而嘶啞的吟泣與呼喊。黛二堅信,那不是它怪誕的囈語,而是一種絕望的生命之聲。
就在某一天深夜,它終於滿載著它的主人的思緒與生息,從十三層樓的往事一般陳舊的窗口縱身跳下去。那些紙片忽忽悠悠像一片一片撕碎而憤怒的床單,從一扇扇漆黑的窗子前滑落,跌入茫茫黑暗。
這是一個沒有操縱者的物件的奇妙自殺事件。
這是某種結束的象征。
第二天清早,天剛蒙蒙亮,黛二就下樓尋找那個厭倦了日常生活的勇士一她的日曆簿。
她茌正對著她的那衰窗子的地麵草叢上前前後後左左右右找了半天,不見它的丁點殘骸碎影。草叢已經枯萎得隻剩下矮矮的一截丁莖,蔫黃衰謝,任何紙片落在上邊都會暴露無遺。
它能跑到哪裏古呢?
日曆簿上記載了她太多的秘密,她感到她的一部分私人生活已經隨著它的自殺舉動,悄悄地、秘密地轉移到一個未知的人手中。
黨二抬頭仰視她的窗子下邊的幾扇窗口,對它們進行逐一的審視。她發現在五樓窗口的邊緣處閃出一隻眼白過大的眼睛,另一隻眼睛遮擋在漆黑如茫夜的窗簾後邊。那黑眼球從過多的眼白緊張地凸起,像一隻熾熱的煤球隨時可以躥出火苗來。
黛二後來才知道,她從低矮處仰望到那隻眼睛的效果,與它的本來麵目,大相徑庭。
她無法斷定那是男人的眼睛還是女人的眼睛,她隻看到一隻過度冷漠而熱烈的眼睛閃爍在黎明在即的五層樓窗口。那隻眼睛向樓下的枯草坪上窺視了一會兒,就倏忽不見了。那戒備森嚴的黑窗簾邊角處閃開的一線縫隙,也隨之消失。黛二滿腹狐疑地在原地轉了兩圏,就離開了。
幾個月之後的四月的一天黃昏,在這塊我尋找過日曆簿的草地上一這時,枯黃的衰草已經綠意盎然,幾隻紅嘴鳥在綠蔭地與光禿禿的電線纜繩之間,斜著翅膀飄來蕩去一四月的這天黃昏,我從這塊日曆簿的遺失地出發,憑著感覺,像一條嗅覺靈敏的狗那樣向“獵物”尋去。我一點一點摸索,終於找到了它的處所。
那是我生命中非常奇異的一天。它使得這沉思的綠地一時間驚慌失措。
直到這一天,關於上邊那隻古怪眼睛的疑慮消除才算釋然。
在樓梯上,我一邊慢慢攀爬,一邊思量那填滿了我的私人機密的日曆簿會落入誰人之手。我過分沉湎於此案的分折和推理,以至於在某層樓的拐角處猛然撞見一位女人時,一時竟反應不過來她是誰。我覺得她就在我腦際邊緣,可就是想不出來。
那女人的臉頰內涵豐富而滄桑,但這些形容詞並不能遮蓋她質本的美貌和光潔,那是一種靜謐、冷僻而病態的美。你無法說清她的目光正在洞穿什麼。
她在某層樓梯的角隅赫然而立,麵部由於背光而越發蒼白。她仿佛在專程等我,等我一步一步緩緩爬上樓來,與她不期而遇。
“你在找我?”她首先出了聲,詭然一笑。那聲音沙啞,一股涼涼的質感。
我一時慌亂,不知如何回複。
“我們會再見麵的。”她說完又詭然一笑。然後便悠悠地從樓梯上一級級翩躚滑下去,仿佛是走進深邃的時間之洞,永不複還。
我呆呆地立在原地,像一場夢或電影,從眼前飄忽逝去。我恍惚感到,我的日曆簿正揣在她的懷中。
此刻,人去樓空。
猛然間,我記起,那女人正是我夢中出現的伊墮人。她就是那個叫做伊墮人的人。
這時,我才顧上抬頭望一眼樓壁,正中處寫著:五層。
黛二回到自己的房間,換上寬大柔軟的棉布睡衣,準備像以往那樣工作。
幾年來,她始終做著這樣一件事:靜靜地安坐下來,靠在碩大鬆軟的沙發裏,或者倚在一床雙人的卻是由她一人獨臥的軟榻之上,選擇一個最舒適的姿勢,休閑思索,體味懷想,像照鏡子一般審視自己,也審視這個世界上忙忙碌碌的人們被種種厭倦和毀滅所吞沒的心,那心的四周裹了太厚的由她的限睛、耳朵、鼻子、嘴巴和遍體的毛細孔從這個世界侵蝕而來的航髒的塵埃,她需要一隻最本色、最無負擔的鉛筆,把它當成一隻手臂伸進人們的心靈,慢慢梳理,把那些隻屬於自己的一閃即滅,稍縱即逝的隱思逸想,灑落到膝頭淩亂的紙頁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