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3 / 3)

我秉承並發展了我母親。現在,我是最新一代的年輕寡婦。我承襲了她的一部分美貌、忠誠的古典情感方式和頑強不息的奮鬥精神;也發展了她的怪癖。矛盾、病態和絕望,比如:

我穿黑衣,怪衣;

有禿頭欲;

死亡經常纏繞在我的頸間,成為我的精神脫離肉體獨立成活的氧氣;

我害怕人群,森林般茂盛的人群猶如拔地而起的禿山和瘋長的陽氣,令我懷有無以名狀的恐懼;

耽於幻想。兩座沉默的山穀在涼雲之上隱埋無聲的合唱,以及洞明人世之後懷憶舊事的滄桑沉靜的淚水,永遠令我動心不已;

熱愛遍體傷口的城市,那裏是我曾為一個人或一種崇髙戰鬥過的地方;一片高貴的廢墟;

不拒絕精神的挑戰,正如同不拒絕肉體的墮落;

自我實現也自我毀滅,兩隻互相悖離置人於死地的手槍同聲在世界的上空叫喊……

在黛二喜歡的詞彙中,有很多令她的母親惱火,其中一些是她的母親終生也說不出口的。她喜歡某些詞句從她唇齒間流溢出聲音的感覺,那種擲地有聲的口感和那聲音擎在手中的沉甸甸的質量,誘惑著她。

比如:

操。革命。婊子。背叛。幹。獨自。禿樹。麥浪。低回。妓院。荒原。大煙。鬼。心裏疼。兩肋插刀。依然如初。遍體疲憊。自製力。再見。

黛二母親專注的目光,在她們空洞陰森的房宅裏是一把冰製的尺子,又是一束火苗竄跳的探測儀。黛二必須在恒溫的規則中成長。

這套獨身女人的宅舍,回廊幽長,門窗遍布,黯淡厚重的簾幕,心事重重地在微風中喘息。

一間公用的書房,紀念碑一般載滿曆史的沉重的栗色書櫃,仿佛已不負重荷隨時會訇然坍塌,活著的抑或死去的先人在書頁裏暗自獰笑。壁上是一幅梵高的油畫濃烈亢奮地燃燒,他的一隻割掉的血淋淋的耳朵常常被黛二攥在手中。她不愛他,這個怪男人,她隻愛那隻殷紅鮮活的耳朵,它屬於超性別的藝術。這隻耳朵穿越鬆動的空間與可逆的時光,一直單獨地活著,諦聽著她們房宅裏的什麼秘密,仿佛在追憶他忠誠殉身的兄弟。即使黛二在意念中攥住那隻耳朵,她的母親也會靈犀相通地發出一聲尖叫。

兩個女人經常在各自的臥房來回踱步或安然入夢。做夢是需要閂上各自的房門的,門窗緊閉,光線模糊,木蘭花的芬芳四溢彌散。

她總是做一個同樣的夢,總是那一位沒見過麵的伊墮人反複出現,伊悒鬱而豔麗的目光是天角處一道灼然的閃電。

這許多年來,我的母親始終認為她對我的愛遠遠超出我對她的愛,總是為此對我不滿。於是,我總是夢見她要考驗我一下。

有一天,夢中的時辰好像是天朦朦亮,我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房門忽悠閃開,一團陰影晃晃搖搖榻進來。然後我便有一種冰涼的手指輕輕滑過臉頰的感覺。我猛地睜開眼睛,一個女人形的身體從頭頂披著一塊垂至餒際的大黑布俯身站在我的床前,貼近我的臉孔,她的很長的冰手指正懸在我的眼睛上方……我失真走形地驚叫起來,從腳底一直涼到頭頂。然後伊墮人聞聲跑進我的房間,嘩一下抆亮燈、立汪我床前的蒙麵人一我親愛的母親,拽住自己頭頂的大黑布,轉身衝伊墮人怪怪地一笑,極認真問伊墮人,為什麼不論黛二怎麼變化,黛二母親都能認出來,而黛二卻認不出母親?

伊墮人一把把她拉到一邊,憤怒地說:“你要把她嚇死了。”

然後,我暈暈乎乎就隨伊墮人到了她的房間。我縮在床角再也不肯下來。半天,我悄悄而神秘地對她說,告訴旁屋那女人,我再也不去那屋了。伊墮人說,她是你媽媽。

我說,不會的,不會的,怎麼會是我媽媽?她不是。伊墮人坐在床邊,極難過的樣子,吸著煙,煙圈像嘴唇,一個一個貼在我的臉上。

從這個夜晚之後,伊墮人便不斷地在我混亂不堪的思維邊緣隱現,在我和我那無法伸展的停滯的字跡之間躲躲閃閃。這個夢很恐佈,我懂得它的暗示和意義指向什麼。所以我不敢講給我母親,也不敢在這裏更多地去分析。

我的困境也正在於此:我是分折者,同時又是被分析者。

我永遠是一邊自虐般砌著自己的牆壁,一邊享受著毀壞自己牆角的愉快。

破壞自己,令人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