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饒我!
“我知道,你的心思全在別處。”母親說。“媽媽,我愛您。”我說。我的指尖有一種半高潮狀態下的些許的微麻。
“我可以走了嗎?”我腳下的拖鞋脫離我的理智自動轉向房門。
我母親抑鬱地歎了歎氣,“你走吧。”黛二和母親十幾年來綿延無盡的爭戰,回想起來,都是因為一個問題一黛二又結識了某一位喜歡的新朋友。關於這個話題,她已精疲力竭,遍體疲憊。往往是爭論到一個她認為再說什麼都毫無意義的無盡循環的起點,便會戛然而止,忽然轉身,用力拉開門,離家而去。
蹬上自行車,慢慢地在夏日炎熱的?城夜晚的街頭滑行,或者是在冷冬的曠場上漫無目的地茫然亂走。街上人們搖搖悠悠的影子與五彩繽紛的城市景觀,夢一樣從她身邊涼涼穿過,她腦子裏滿滿地想著活下去的理由。
自然是想打電話給一位什麼特殊之人的。比如夢中那位叫伊墮人的人。她知道她會在電話裏哭泣,雙肩在衣服下涼風般抽動。而發生的事情並沒什麼可說的。伊墮人會怎樣斷定她的情緒呢?伊會為她擔心,為她內心疼痛。而她無非是低聲地哭一會兒,斷斷連連說幾句這世界沒意思也沒意義之類的短句子,所有的情感都是絕望的。
然後,她會累了,疲倦不堪,又是活著回家,如一條無法野生的珍貴的家狗,臥到她自己的軟床上去睡覺。她惟一的床,她的夢幻之地,她的男人和女人。
一想到會在打完這種電話之後,還能活著見到伊墮人,她就打消了掛電話給伊的想法。她不喜歡虛張聲勢。這種電話,對於她,一生隻能打一次,而這一次必須是在真正的死亡之前打出去的。
她還是回家去了,回到那女人無邊的愛中去。
門栓是一隻修長的陰莖,窗簾是某一種女性低垂如簾的長瞼睫。這是我喜歡的東西。但它們並不一定非要安裝在某種男人或女人的身體上。我的腦中永遠是紛亂的局部,我龐大的思維與心理從來都是通過局部的幻象進行伸展,我無限地熱愛著一些局部,包括人體之外的世界上被多數人冷落或遺棄的局部,比如鉛筆,鉛筆尖在紙頁上深透鏤骨卻液體般的流海感,常常令我怦然心動。如果筆尖下的那個字詞或語碼觸碰了我神經上某個敏感部位,那麼我那隻握著鉛筆的手指的快感就仿佛與天空的閃電冰涼而熱烈地一握。我用獨特的辦法拒絕整體,隻消閉上眼睛,讓幻想的簾幕永遠垂掛。
一個人就是一個理論,一本書。打開,你才會穿透外皮,看到一個由碎裂而紛亂的局部組裝起來的女人,是多麼的分裂,多麼的絕望。
黛二曾經嫁過人。這之前,曾愛過另一個男人,愛過完美。愛是一種死亡(今天,她已恐懼再走近任何一種愛情)。她那個萍水相逢的愛人,使她的生活支離破碎。那個年齡,她不能停止傾訴衷腸,停止愚蠢的眼淚。她塑造了那個人。她把自己放在世界的製高點上,頭暈目眩,“曲高和寡”。隻有那個“英雄”可以照亮她的內心。他(她)們曾試圖在一條“死胡同”裏掙紮出來,讓不可能成為通行的道路,走出來。然而,那極致是絕路,任何一種精美的極端都是絕路的。他(她)們無路可走。
那是一種不會寫小說的小說家的絕望。他(她)們隻能彎曲自己的腳步,小心地用手指掩埋住眼中的隱衷,默默無聲地閃芬走開。
在那個年齡,能夠接受在戌倦之前流淚分離一這個人類最智慧的真理,實在是四麵楚歌中的成長在世界上,隻有這種離芹是永久的占有。現在,她隻愛她的夢幻,愛某一些局部,除此以外,她一無所有。
我親愛的母親,一個出色的寡婦,她也曾愛過人,因為不能忍受孤獨之苦。但是,她的智性、靈性和優雅的體貌,命中注定無人能與她同床共枕,她隻能獨守家園。她最後一次離婚,至今已過去近十年,這“關鍵的十年裏”,曾有兩次部長級以上的國家官員要娶她為妻,其中一位甚至單腿下跪請求她(他的另一條腿放不下尊嚴,那條腿獻給了事業)。我的母親思量再三,終於一次次矛盾又毅然地離開了男人們,退回到我們的城堡。她所以要矛盾,完全是出於理性個女性,一個母親,獨挑一家之難;最終毅然離開,說出來,我替那兩位男性官員害羞,抽象地說,他們從頭腦到身體,全方位可憐得潰不成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