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沒關係,再說一條您更看重的。”她慢吞吞地說:“隻有房子,當然不行。他得能聽得懂我說的話。”
“這條可不太容易。您放棄了吧,這世界誰能聽懂誰的話呢!”我說。
母親曾對我說過,她希望有一個朋友,能與她一起聽拉威爾的波萊羅舞齒,她說但願能對那小鼓的循環往複的敲擊眾生共同的感覺。
找說:“能一起沉醉地聽音樂,不是懂不懂音樂的問題。您要的是一種共同的生命經驗的感悟,這並不比能聽懂彼此的話容易;其實,在一起生活也不必老說話,哪裏有那麼多活呢?”
她想了想,說:“全是紙上談兵、你還是給你父親找一個吧!”
是的,父親是寂寞無助的。他現任的妻子和孩子都去了國外,隻他一入在家留守,每天對著那一麵牆壁的書,自言自語。平日,眼鏡懸掛在鼻梁上,低下頭翻書,抬起眼睛從鏡框上邊看人,一副吃驚不已的樣子。總是想不明白這世界的道理。
父親和我一樣,是個偏激而鑽牛角尖的人,隻不過我們的思路是兩個不同的方向。
父:怎麼會是這個樣子呢?這世界不應如此!我:難道還能是別的樣子嗎?不如此才奇怪呢!
我很小就離開了父親,與母親相依為命。我對於父親這個有聲有色、有形有質的男人本身,知之甚少。我對他的理解更多地源於他的著作。一個女兒要通過父親的著書來了解自己的父親,這事情本身就挺荒誕,就會令我父親百思不得其解地發問“怎麼會是這個樣子呢”。可我認為這自然而然,太正常不過了。
這世界誰跟誰呢!即使是血緣的生身之父,誰跟誰到底又能有什麼關係?
所有的存在都合理。再也沒有什麼是不可思議的了。
但是,我無法否認我的確關心母親這個事實。這不僅僅因為她是我的母親,還因為她是我忠實的朋友。另外一點不合常規的是,她同時又是我的孩子。這決不是一般憊義的血緣和友誼關係。因為我不相信那些。我覺得我們是緣分。母親這樣一個人,對於我來說一身兼三職的人,不能不讓我孝,腸掛肚。
不過關心歸關心,誰又能管得了誰呢!謝兌老頭比老太太好對付,不是無中生有。因為我深信,即使母親想象!中的男人一互找到了、她也會轉身逃掉的。
的確到了秋風瑟瑟的時節,天陰著,沉甸甸的雲像個心裏裝著什麼傷心事的多愁善感的孩子,隔一會兒就下一陣小雨。灰蒙蒙的霧氣伸進人家的窗子,沉滯到心裏。樓群四周的林蔭小路上,落滿一層卷邊的黃黃蒼蒼的楊牆樹葉。風吹過來,葉子被刮得簌簌地亂跑;它自己也不知處道往哪裏跑,反正到了冬季,地上的樹葉就都跑沒了,無門蹤無影,不知去向。
總是秋天,雨若要歸來和我們團聚。雨若是個迷戀秋天的女孩,她有一種在內心裏誇張事物原本狀態的特點,這有點像我。每每當我也處於誇張的時候,最好是不要和她交談,否則兩個人一唱一合,添油加醋,她的激動情緒就會被調動得鋪天蓋地、一瀉千裏,最後泛濫成災、難以控製,還得我出來收拾殘局,比如雨若對於秋天的熱愛。坦白地說,我覺得已經和秋天本身沒什麼關係。秋天所帶給她的心理上的影響和震撼,總是那麼猝不及防,就像一不小心遇到一個情人,渴望遭遇,又怕遭遇。
再比如,雨若對於我的表情所產生的過激反應。關於“表情問題”,她已正式向我發表抗議,她說我情緒不好時,我的表情簡直是“一把殺人的刀子”,同樣的言論,若從別人的嘴裏說出,可能沒什麼感覺;若由我說出,那言論被我的表情、手勢一襯托、配合,簡直天塌地陷、世界末日。
我反駁說,“我情緒不好時,也和別人說過話,人家怎麼能接受呢?這隻能說明是你太敏感、太偏激了。”
雨若的出現,使我和母親在陰雨天沉鬱的日子裏赫然一亮。
雨若曬得很黑,腦門亮亮的、寬寬的,渾身散發著亞熱帶的褐色香氣。一頭充滿夢幻的長發,像吉普賽女郎那樣隨意而流暢地披散在半裸露的肩臂上。她穿著一件滿身都是衣兜的亞麻色坎肩,那衣兜多得使人感覺很忙。她那隻帆布挎包也同樣擁有很多口袋,雨若喜歡這種風格。
我曾經對她說過,口袋多適於兩種人:一是記性好,二是權力大。而雨若與我一樣忘性大,一樣無官一身輕。我說,你要那麼多口袋幹嗎?
有一次,我還舉例說明口袋多的弊端。我說,如果我們一同去你的房間,你兩隻手都提鰵^西脫不開。到了房門口,你請我幫你從衣兜裏湊出鑰匙開門,可你忘記放在哪隻兜裏了。那你怎麼告訴我找呢?你說,看看左上邊那隻……再摸摸右中病下那隻……再翻翻中間緶左偏上那隻……你累不累?權的方位感乂差:我會把我身體左邊正對著你的那邊當成左,把漢身體石邊正對著你的那邊當成右……全亂了全亂了!幸好你沒當官,鑰匙少。可是,雨若的渾身上下依然堅持著掛滿口袋。在這個初秋陰雨天,雨若來了,她在門廳換完拖鞋,然後她那光滑修長的小鹿般的大腿如一道閃電,一步就跨進了我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