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二,你在聽嗎?我去接你,告訴我你在哪兒?”她掛斷了電話。
終於下雨了,霏霏細雨頃刻間把街麵浸得濕漉漉的。初夏的灑滿雨淚的街上隻剩下鏈二小姐像一條瘦憐嶙的魚兒踟躕而行。她的頭發淋濕了,憂鬱的黑色風衣裹在她的身上。黛二彎曲著腰,把頭軟弱無力地歪靠在自己一側的肩上,筋疲力盡。剛才,街上還是人影憧憧,喧鬧嘈雜,忽然之間隻留下黛二小姐獨自傾聽自己腳下的踏踏聲,一股曲盡人散的荒寂和著涼涼的雨水浸透了黛二小姐的全身。
她獨自在雨街走著,她把自己幾年來積蓄的各種毀滅感一件一件細細數來。這種細數和品味使她感到一種自虐的快感。她在這種愉快中,一方麵體味著孤獨的自由,又一方麵感受到不可遏製的空虛。她沒有哀傷,也沒有悲歎。她知道自己永遠處在與世告別的恍惚之中。然而卻永遠無處告別;她知道己在與世界告別的時候,世界其實才真正誕生。
無論如何黛二小姐得往前走。路麵上的雨水在她腳下慢慢騰起,飛濺的水珠像一隻隻銀鳥在她腳前腳後飛舞。在雨霧中,黛二小姐仿佛遠遠地看到多少年以後的一個淒涼的清晨的場景:卜.早班的路人圍在街角隱蔽處的一株高大蒼老、綻滿粉紅色花朵的榕樹旁,人們看到黛二小姐把自己安詳地吊掛在樹枝上,她那瘦瘦的肢體看上去隻剩下裹在身上的黑風衣在晨風裏搖搖飄蕩……那是最後的充滿尊嚴的逃亡地。
黛二小姐沒有掉轉身,她沿著雨街一直向前走下去。鬧對自己那種滿懷自憐的想象,她的嘴角卷起一絲嘲諷的微笑。
被這久違的光滑如綢的晨風一吹,裹在身上整整一個夏天的溫溫吞吞的汗漬忽然就幹了。
清晨,首先是我的臉孔醒過來,然後我感到一些碎玻璃似的亮片剌在眼孔上。我睜大眼睛,發現亮脆而飽滿的陽光已經穿過窗欞,透過習習浮動的白紗簾,把大朵大朵的不知叫做什麼花的古怪圖像投射到地毯上。我在床上伸了伸懶腰,把自己蜷縮了一夜的肢體像一匹布料那樣展平,然後起身下地。
我在房間裏來來回回轉了一圈,渾身清爽,覺得今天將會有好心情。然後我就朝窗外一轉身,一瞬之間,我看見了秋天。
我莫名其妙地掠過一絲悵然若失的感覺,但很快,那種抽象的空落之感就被另外一種具體然而並不清晰的欣慰之情所取代。現在,我坐在桌前,拿著筆,我還不知道我要寫什麼。但我知道我必須拿起筆寫,因為這就是我的生活,或者說嚴重一點,這就是我的生命得以延續下去的方式。
早已過了立秋八月,但是在今天之前,整個S城就如同一座過於勤奮而不肯關門欵息的浴池,濕悶、燠熱、嘈雜。三個多月以來,一條殺彩旗一樣的真絲半長短褲,在我的喜歡赤裸的瘦長貓上,輪番披拴,使我看上去像一個外交事務繁忙的城市,旗杆上不斷變躲異域城邦的旗幟。濕熱讓人無法穿上餼裙或長褲。所以,我一直拒絕日曆上宣布的秋天已經到來這個規律性的說法。
直到今天早晨,我才從窗外吹落到地毯上的劈劈剝剝的陽光花身上看到了秋天。
在那一瞬間,我所以忽生一陣失落,是因為我聽說地球在未來的歲月中將越來越熱,熱到人類無法承受,紛紛逃離,飛上其他星體,地球最終走向燃燒、毀滅。我對於這一觀測充滿興奮,我渴望變化,無論往好還是往壞,變化就行。
但是,在我還沒有感到如科學儀器所預測的那麼炎熱時,夏季就這樣馬馬虎虎、不痛不癉地結束了,我心裏不免有點落空。而後產生的那種仿佛是近在身旁卻依然模糊不清的欣慰感,也許後邊我能說清。
我想我先坐在那兒,拿起筆,寫什麼再想。也許隻要擺出寫字的姿勢,就能寫起來,一滿頁一滿頁嘩嘩啦啦寫下去,想停都停不住。就像你有時候並不感到餓,但你吃起來,吃著吃著你就覺得餓了,覺得該是吃飯的時候了。我真是活得沒有一點預感了。
本來睡醒覺,我想給誰打一個電話,想了想給誰,沒有想準。我的目的是想約一個比較隨便輕鬆的舊友,來家聊聊,一起做頓晚飯,喝點黑米酒,然後在一起聽歌看看錄像什麼的。我很怕見了麵就討論哲學或藝術的人。哲學留給自己去想就夠了。至於藝術,沒什麼可想的,因為它已經成為我的本性或生活方式的一部分。朋友聚會就是為了放払、愉快的。這一時想不好給誰打電話,就耽誤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