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後,由單位人事處開了證明,黛二取回護照,她知道國內方麵的手續算是徹底完結了。於是,亳不遲疑地返回學院辭了職。你以為我稀罕你那大學教師的職位呢!人活得總不能像條狗那樣,總還得有一點尊嚴,出去後就是拾破爛也不回來了。黛二小姐像許多受了委屈的人在出國前夕一樣,默默地在心裏發誓。
回家的一路上,她曆數自己幾年來全身心投入過的情感的毀滅,曆數自己所看重的事業成績被別人輕視忽略的種種事端,眼睛裏浸浸的亮亮的。回到家,黛二寫了“永別”兩個字赫然貼在書櫃的玻璃門上。跟誰別、別什麼,她自己也鬧不清。反正那兩個字是一種情緒,一種挑戰。
但黛二畢竟是黛二,“永別”隻貼了一天,就被她悄然取下來。黛二小姐善於自省,雖然一方麵她是個情緒化的人,但卻也很有自持的控製力。她感到自己太投入了,投入得亳無掩飾,被明白人一眼即可以看穿。於是,她把“永別”換成了“遊韌八荒”貼在書櫃上。這樣,既掩飾了自己,增添了超然灑脫的韻味,同時又含有“永別”的情緒。
其實,黛二小姐心裏有底,她出國絕對不會過拾破爛的日子。黛二的那個經濟擔保人約翰!瓊斯原來是黛二父親的一個研究中國文學的學生,高大英俊,混濁的灰藍色眼睛讓人看上去永遠脈脈含情,胸脯上密密麻麻長滿黑毛。他的中國話說得不很好,但卻增添了一種語詞的創造性。比如,他最後一次與黛教授分手告別時說:但願我們早日相碰(應該是相逢)。黛教授去世後,他就專門研究起黛教授的著作來。瓊斯來了幾次中國,對黛二小姐頗有情義,一起並肩坐在長沙發時,總是“無意”地碰她的小腿和膝蓋。後來有幾次他試圖擁抱她,都被黛二小姐機智地岔開了。
有一次,瓊斯要黛二小姐和他眺貼麵舞,黛二同意了。那正是一個月白風清的夏日夜晚,在約翰!瓊斯的宿舍裏,他媳滅了室內的燈,窗外的月光和梧桐樹幽幽的清香一起流淌進來,瓊斯高大的個頭把瘦小的黛二像拐棍一樣攬在懷裏,抱在腋下,他那雙覆蓋麵很大的手在黛二小姐瘦削的脊背上來來回回撫摸,他甚至垂下頭輕輕舔噬黛二的耳朵和酵頸。瓊斯那有力急迫的心跳聲和他身上的那東西熱熱糸傾占在黛二的胸口和腹部。室內彌漫的溫情的格調和他那充滿激情的愛撫,幾乎使黛二小姐失去最後的抗拒力量。
樂曲結束,黛二就裝著毫無感覺地分開了,盡管她的後背、腰部、耳朵和脖頸都彳艮敏感,很有感覺。
上一次約翰·瓊斯回國時說,他這一生若是能娶黛二小姐這麼一位纖秀柔美的東方女子為太太,就別無所求了。分別時,黛二也動了心,眼睛裏濕潤起來。可一見他那一身濃濃重重的黑毛毛,黛二又退卻了,終於沒能擁到他的懷裏。黛二深知阻礙她擁到他懷裏的東西並不是那些黑毛毛,這隻是說得出來的東西,說不出來的才是真正的障礙這次他請黛二小姐出去,動機很顯然。黛二想關了燈也許就想不起那身黑茸茸的毛了,想不起任何能夠成為障礙的東西。不就是睡在一起,晚上和他做愛嗎!做就做吧,天下烏鴉一般黑,天下男人都一樣,不是和這男人做愛就是和那男人做愛,反正都是做愛。這時候,她把天底下所有的男人全都去粗取精、去旁除雜,隻剩下男人身上那個關鍵的家夥支填滿火藥的槍。黛二小姐忽然覺得恐懼,瓊斯的槍就在她的腦子裏一直轉呀轉。於是,幾個畫麵就在藏二小姐的眼前搖晃起來:一隻公鹿在追逐一隻疲弱溝母鹿,它們翻越柵欄,穿過樹林,爬上山坡,漫過沙灘,.終於來到一務淌著涓涓甜水的小溪邊,它們喘息著飲水……她看到一支香酵的黃花或一株直挺挺的小樹,插在一口空洞的瓶子裏……她看到一輛飛馳的汽車像一道危險的閃電,猛地衝撞進入一間從未打開過門窗的房子,於是,牆壁將塌了,窗欞隕落了,轟然傾倒的石灰壁流溢出乳白色的灰漿……黛二小姐知道,出國肯定是一支槍在等著她;不出國也肯定是一支槍在等她。結婚是一支槍,不結婚也是一支槍,她別無選擇。於是,她在腦子裏就預先把自己嫁掉了。
當時,黛二小姐的兩位女友繆一和麥三都先後與別人同居和結婚,這無形給了黛二一種壓力。她終於感到單身女人之間的情義是多麼的脆弱,多麼的不堪一擊。她與繆一、與麥三都曾經有一段時間好得一星期不見麵就想念,都曾經發誓不嫁男人。特別是黛二小姐和繆一她們躲在黛二家的陽台上,夏日的夜晚無比漫長和深情,她們望著神秘而幽藍的蒼穹,訴說彼此遙遠的往昔、夢幻和苦苦尋索的愛情,來自久遠時代的聲音漫漫浸透她們的心靈。很多時候,她們為悠長無際的天宇所感動,為對方的人格力量和憂傷的眼睛所感動,淚水情不自禁漫漫溢出。夜晚,她回到房間裏,睡在一張大床上,她們的中間隔著性別,隔著同性之間應有的分寸和距離,保持著應有的心理空間和私人領域,安安靜靜睡過去。有時,黛二會忽然感到一陣徹骨的孤獨,她知道同性之間的情誼至此為止了。但黛二想,無論如何總比一個人睡覺要溫暖,畢竟能夠感到深人的心靈交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