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非說:“我是想這麼說,可是話說出來它自己就拐了彎。”
“行了行了。是不是你和麥三又在鬧離婚?”
“要離,就離好了,每次鬧了半天都是沒個結局,真沒辦法。”
接著墨非痛說一番革命家史。說完了,輕鬆起來。然後靠著酒勁握住了黛二的手說:黛二。黛二。”黛二望見他眼裏已爬滿紅絲,一副又憨又癡的樣子,心裏緊了一下。幾年來,他幾乎事無大小巨細,都向她傾談,這份信任與韌性使黛二很是感動。她很想借著暈乎勁靠在他的肩上,被他緊緊抱住,把幾年來身心的一切疲倦都交付給這似乎玩世輕浮而本質卻極真誠的肩膀。她實在累了。黛二想,以前真該待他好些,特別是他與麥三結婚之前。可一轉念又想,愛情這東西不是理智可以完全決定的。他善良、成熟、親切,你可以依賴他;他才華橫溢、智慧豐富,你可以欣賞他;他腰纏萬貫、揮金如土,你可以羨慕他;他宮運亨通、權勢無比,你可以恭維他。但這都不是使黛二產生把身體和生命交付於他的東西,更不是委身於男人的理由。黛二對墨非所懷有的情感,從來就不是愛情。於是黛二即刻戰勝自己一時的軟弱心理,說:“快別這樣。回頭我要告訴麥三的。”
“我盼望你、告訴她或讓我告訴她,可是你不會同意。”墨非不但沒鬆開黛二的手腕,反而更用力握住。他的目光直直地射在黛二臉上,那目光混雜著哀求。他的呼吸急促起來,胸部一起一伏。局勢發展之快令黛二意想不到。黛二不動聲色,僵持了一會兒,她覺得手臂被攥得發疼了,就輕輕地但卻有力地說:“鬆開我,墨非,別鬧!”
“黛二,黛二……”墨非把頭沉沉地俯在黛二的肩上。她的心亂跳起來,她把目光越過他的頭部落在他傾斜俯靠著黛二的脊背上^那裏正不平靜地隨著他急迫的呼吸一起一伏。
“鬆開我。別討厭!你把我弄疼了。”墨非脫開黛二的肩,鬆開手,轉身紮進衛生間,並且拴上了門。
黛二還沒反應過來,就從衛生間裏低低傳出男人的沉沉的抽泣聲。黛二覺得今天實茌瘓蹺,她望望一桌狼藉,聽著衛生間裏的聲音,心裏很不是滋味,麵對一室寂然,她坐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坐‘I大約十分鍾,衛生間的門開了,墨非眼睛紅紅的出來。
“不會哭還算什麼男人!鏟二請你原諒!”墨非給了自己一個台階,挺了挺上身,把肩膀抖了抖,沒再坐下。他從自己的書包裏取出幾盒安神健腦液遞給黛二:“社會主義的優越性!給你黛二,你還是回國的好。”
黛二望著他,心裏亂七八糟。惦記著她這頭疼毛病的,也就墨非這麼一個朋友,黛二心裏感動著,嘴上卻說:“墨非你別再管我了,好好和麥三過吧。過日子就這麼回事,你要是娶了我也:是一樣的。”
墨非不說什麼轉身走了,出了門又折回身,說:“黛二,工作的事你找一找繆一吧,她公公是那個誰誰,那個誰誰眨一下眼,繆一的戶口就一路綠燈地進了北京。讓繆一的公公幫你在本市找個工作還箅什麼難事。”
“我不會求她的。”
“就讓她跟她公公說你一顆赤子之心,回到祖國卻沒有工作。”
“你聽著,我不會找她。”
“黛二,聽我的。我沒權沒官這事幫不上你,隻能給你出出主意。你別感情用事了,誰當官誰有理,放下你那大小姐的架子吧。你要想活下去就得記住,別人全是你爺爺!”
墨非走了。黛二站在門口看著他走出樓道,寬大高聳的背影轉向樓梯,然後是一陣踏踏的下樓聲。那聲音漸漸遠了,淡了,卻越來越重地敲在黛二的心上。這個麥三,當時風風火火非墨非不嫁,現在嫁了,又一陣風一陣雨地鬧離婚。那麼熱愛做愛的女人,胃口卻極挑剔,觀念古板得要命,非墨非不可。離了墨非看她怎麼活。黛二深知麥三這種女人,她整天在外飄搖,走起路來屁股扭上天,一派浪蕩風塵女子樣。可墨非不在的日子,她寧肯晚上躺在床上抱著枕頭幻想,也不會去找其他的追慕者。
黛二想,哪天得找麥三好好聊聊了。
黛二小姐與現代文明
本來黛二小姐出國前是想給自己留條後路的。她原來在北京的一所大學裏教哲學課。黛二小姐對於哲學的興趣和熱愛,雖然不似渴望得到一位為之動心的戀人那般濃烈,也不比她在燈火闌珊處擁吻一個愛慕者更具有天賦,但她的確對哲學擁有某種神秘的興趣。這種興趣早在童年時期便呈現出來。那時候,她不喜歡上學,上小學的第一天她用力牽住父親的手,生怕父親會鬆開她,把她丟在一群陌生的臉孔中間走掉。她問父親能否撥一下時針,讓她重新退到六歲,讓七歲永不到來。這實際上就是童年的黛二對於時光能否倒流的關注與發問。長大後黛二果然進了哲學係,畢業分配時她毅然決然地選擇了哲學教師的職業。黛二小姐出國前,原想向學院請個一年的長假,待出去後視情形而定。她躲在家裏默默地展望了自己的未來:出國——結婚——移民——有錢——性交——空虛——孤獨——逃跑……黛二小姐雖然生得柔弱,但內心卻挺有力量,她對自己、對別人、對情感、對世界都有相當的把握力;她不很會保護自己,常常把自己亮在光禿禿進退維穀的境地,四處無遮,或把自己拋出去,落到危險的邊緣,但她絕對能夠憑借心力控製局麵;她可以做到很愛一個人然而愛得不動聲色;她還可以做到讓她不愛的人自己就先主動離開她,避她唯恐不及;她還具有極強的想象力,她的頭腦可以鎮定自若地走在時間的前頭,很多事還沒開始,她已經能夠知道結局。所以,黛二小姐對自己未來的展望,確信無比。她知道自己會逃回來,給自己留後路是絕對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