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阿娟和別的小姊妹們,雖然學會了蘭娣的雙手采,但產量仍舊落在蘭娣後邊。每晚歇工的辰光,隊長和社員們一碰見記工員,頭一句話常常是問:“蘭娣今朝采仔幾斤?”蘭娣采幾斤,成了黃昏頭歇工時全隊頂頂關心的事情。

隊裏一向有這樣一個習慣:每天夜飯後,除了幾個困早覺困慣了的老老頭之外,全隊的人,差不多都聚在俱樂部的廳堂裏。有時開會,就是不開會,也喜歡三五個要好的朋友,圍坐到一張台子邊;泡一壺茶,擺幾隻茶盅,抽抽旱煙,雲天霧地的談談閑話。婦女們常常是就著桅燈納鞋底、結絨線、縫補衣裳。孩子們趴在台子上做功課,有時也追逐打鬧。

但,茶汛一到,夜飯後的俱樂部廳堂,就完全變換成了另一種景象,像送灶前替過春節準備年禮一樣,又忙又開心,喜氣洋洋。婦女們收起針線活了,男人們也不攏起袖子光抽煙了。男的女的,老人小孩,都圍在桌邊,一邊揀茶葉,一邊講笑話、談家常。台子當中,堆放了一堆鮮嫩的帶紫芽的綠葉,無數手指,在輕輕地撥動這堆嫩葉。這些生了老繭子的粗糙指頭,又快又準地從成堆的茶葉中,分揀出細嫩的芽尖一旗一槍來。手指頭那麼粗糙,想不到揀茶時竟又這麼靈巧,就像銀行會計撥算盤珠樣的異常輕快,異常熟練。

大家把揀好的一旗一槍和鴨腳片,分別倒進兩個栲栳裏,再送到炒茶灶間去。但是蘭娣采的嫩葉,卻並不混攙在這個共用的栲栳裏,按照隊裏幾年來的習慣,蘭娣采的茶葉,一徑是另揀另炒。隊裏頂好的炒手阿元叔,成了蘭梯的老搭擋。他倆采、炒的茶葉,不但是全隊的標兵,就是在整個茶汛期間,蘭梯和阿元叔的茶葉,一徑是公社收購站裏評品等級的活標準。

嫩青葉揀好後,裝栲栳裏,送到廳堂前邊的三間頭茶灶間。廳堂通炒茶灶間,有條過道,新茶的清香,就從過道敞開的側門口,一陣陣飄進廳堂裏來。揀茶葉揀倦了的人,就跑到灶間去,從炒茶灶上沸滾的湯罐裏,舀一杯開水,泡幾片剛剛炒好,熱氣還不曾消散的碧螺春。

炒茶灶間裏,一並排砌了六眼茶灶。滿屋裏的空氣,都是新茶和燒鬆針混合在一起的清香,素心蘭的清香。

早春的夜晚,還少不了棉襖,但炒茶灶間裏的阿元叔,卻打著赤膊,雙手插在攝氏九十幾度燒煬的鑊子裏炒、揉、團、焙。

每夜,在阿元叔茶灶的周圍,總歸立有幾個小姑娘小青年,這些才學做茶的新手們,眼也不眨的看著阿元叔怎麼樣掌握火候。就像俗話所說的,戲法人人會變,巧妙各有不同。茶葉質量的好壞,全憑炒手的巧手,慧眼。同樣的嫩芽尖,好的炒手,可以把它炒成一等一級的極品;差些的炒手,也可能把它炒成三四級的次茶。炒碧螺春,這正是心靈於巧的工藝活啊。阿元叔年紀大,眼睛不大靈光,時時從鑊子裏抓一把正在變形變味的嫩青葉子,平攤在掌心裏,就著煤油燈,眯縫著眼細看,賽過刺繡姑娘那樣細心耐性。

炒茶頂要緊的關鍵就是掌握火候。灶火要有時煬,行時文;團要有時鬆,有時緊;揉要有時重,有時輕。揉要揉到鑊子上塗滿了一層咖啡色的茶膏;團要閉得又緊又鬆散。阿元叔對碧螺春的質量非常考究,總是要焙到幹而不焦,脆而不碎,青而不腥,細而不斷。焙好的茶葉,總歸是卷曲像獅毛,絨衣像雛雞。在公社收購站裏,檢驗和評定等級的幾位專家,都是頂頂嚴格、頂項有經驗的“挑剔”能手。從前驗茶,隻抓一把在掌心裏看一看、聞一聞,今年卻要拈一撮新葉擺在杯子裏泡一泡,色、香、味、形,四條都要符合國家規定的標準。

不管怎麼樣嚴格的檢驗,金子總歸還是金子。茶葉的質量,是隨著節令的推移而變化的,質量標準每天都不同。但,阿元叔總歸每天都能做得出當天質量頂好的碧螺春。公社收購站裏,每天收進的幾十斤百斤上幾等的碧螺春中,阿元叔一徑在等級上領先。收購站裏有一隻樣品杯子,是專為阿元叔預備的。那杯裏,每天早上換一次阿元叔頭夜新炒的葉子,於是,那一杯新茶,就成為評定當天碧螺春等級的活標準。

每天拂曉辰光,山塢裏和環湖的林蔭道上,就有成群結隊的送茶擔,彙向同一個地方去。—各個生產隊裏,都派有專人把頭天夜裏新炒的碧螺春,送到公社收購站去。根生,是我們隊裏送新茶的專差,每天送過茶葉,從收購站裏回來,一路上遇到許多別的隊和本隊上早工的人,總歸要重重複複的向根生打聽:“今朝阿元叔是幾級?”根生的回答,又總歸是叫人又嫉妒又開心。根生回答後,總時常聽到別隊的社員,用善意的語調笑罵一句:“今朝,又讓這個老家夥,搶去了我們的狀元。”根生也開心的笑了,他覺得人家罵的有理:阿元是個茶狀元。是個別人搶不走的茶狀元。

阿元叔能每天炒出好茶,也虧得有兩個好搭檔,一個是好采手蘭娣,一個是會燒火的桔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