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寫不出自傳的人(4)(2 / 3)

父親說了許多理由。說年老了,苦於上海的煩囂,所以要到杭州去住,可以清靜些,在西湖邊徜徉終日,也對他的肺疾有所幫助。他越是談他的理由,我越是增加自己的負疚心情。我沒有一處自己的家,我拿什麼理由來留他!他在杭州住不上半年,還是回到上海來了。我嶽母看我找不到房子,不能一家團聚,而終日怏怏不樂,便收拾一間屋子出來,給我父親住。但他在這兒也不過住了一冬,之後便因肺疾複發而進了醫院。

不過,雖然僅僅是一冬,由於朝夕相處,我們父子之間的了解,倒也日益加深。當時他和我談得最多的是解放戰爭的形勢,父親的思想,照他的年紀和所受的教育來說,作為一個舊民主革命時期的老知識分子應該說是很開明的。他年輕時參加過孫中山先生的同盟會,大革命時期他參加過國民黨,但是在濟南慘案日本帝國主義出兵山東,殘酷殺害中國的外交特派員蔡公時(現在的年輕人恐怕不會知道他是被日本帝國主義者剜眼割舌淩遲而死的)後,他從此便看不起蔣介石,他那時因為懂日文臨時調到蔡公時那兒當隨員負責交涉濟南青島鐵路通行的工作。濟南慘案發生,他倉卒撤退回來,看見蔣介石那種無恥投降的行徑,他上書力爭,可是誰也不理會他,他寫了多少字的意見,退回來時一個字不多一個字不少。他悲憤之餘,便辭職不幹。一直到全麵抗戰,膠濟鐵路的權益,也沒有從日本人手裏拿回來。

抗戰勝利,淪陷區的人民,懷著滿腔愛國之忱,歡迎國民黨歸來,但他們所得的隻是又一次洗劫,國民黨反動派的作為並不下於日帝。我父親也就在這個時候,開始對中國共產黨有了些認識。到1948年時,他已經完全寄厚望於解放大軍了。國民黨的報紙從來都是“勝利”的消息,從前線逃跑曰“轉進”,失掉城市則曰“戰略撤退”如此等等。父親每每看到這些大標題,便冷冷地說,“又吹牛了,也不怕臉紅。”解放戰爭中的重大勝利和消滅蔣介石的有生力量使他高興,對共產黨的指望也更強烈。他在病榻前曾經說過,我從年輕時就希望有個強大的中國,不受帝國主義侵略的中國,民主自由的中國,同盟會給我失望,國民黨也給我失望,現在隻能寄希望於共產黨了。這種對中國共產黨的樸素感情,我想正是那些在大陸解放前夕,拒絕跟國民黨到台灣或遠離祖國的愛國知識分子所共有的。深為遺憾的則是父親既沒有親見上海的解放,也沒有看到新中國的誕生。如果他還在世上,他一定會歡欣鼓舞的。他那種對黨和對中國解放事業的心向往之,純粹是他把推翻帝製後逐個時期加以比較辨析的結果;絕不是一時的心血來潮。這種感情是原始的,但也是誠摯的,可惜他活在人世的年月太少了,死時不過六十幾歲,照現在的說法,他還不算太年老啊!

如果他還活在世上,他一定會對我說好好幹吧,你的日子比我處得好。而現在我已經超過父親的壽命,我當然還要幹,而且還要對我的兒孫輩說,好好幹吧,你們的日子比我處得更好。

想起父親,我沒有悲哀,隻有負疚和歉然之感。我總在心頭說,要是我能使他辛苦了一輩子的晚年過得稍稍順暢些,早有個落腳的窩,他一定不會那麼早死去,而看不到光輝的今天的。這真是昊天的遺憾。

1982年10月無錫—北京。

[鑒賞]

馮亦代(1913年生),浙江人。作家、翻譯家。著有《龍套集》、《書人書事》、《漫步紐約》及譯著《第五縱隊及其它》等。

在一篇散文中寫人物的一生,比寫其片段要困難得多。馮亦代的《父親》,僅僅用五千字的篇幅,就有頭有尾地向讀者講述了父親在舊時代一生的遭遇,創造了一個正直愛國的知識分了形象。作品既寫出了濃厚的父子人情味,又根據作者親眼所見,顯現了一定的社會時代風貌。如此用散文形式記敘了人物的一生,是難能可貴的。

翔實渾厚的生活內容與純樸而嚴謹的結構布局相結合,是這篇散文最突出的特點。作品的副標題《旅途中的遐想之一》,說明作者是用往事的回憶來展開人物描寫的線索的。作品開頭提供的環境氣氛,很有典型性:在行進中的火車上,由於列車過山洞而車裏時常突然暗下來,又突然滿車陽光。就在這“從亮到暗,從燈光到陽光的變換裏”,有什麼東西在作者“心頭觸動了一下”,在上海讀書時每逢寒假到南京去看父親的情形,又重新浮了上來。舊地重遊,引起回想,這本是人之常情。作者這樣安排的具體環境,很適合人物回憶。某些印象的浮現也就顯得非常自然。先是想到了父親“那坐在書桌前默默抽煙的神態”,後又憶及了上海解放時自已曾經有過的“如果父親還活著”的思緒,繼而,在腦際又出現了那悲痛的場麵:1949年1月8日,父親患肺癌,醫治無效,“臨死前他神誌還很清楚,嘴唇嚅動著,可是已經聽不到他的聲音了。他說了些什麼呢?還是那句‘我能看到解放軍過江就好了’的話嗎?”此後,筆鋒漫轉,回敘了父親的一生。作品結尾,又落在懷想父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