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德明。

暮春三月,我出差到了一座濱海城市。

我所居住的旅舍是一座在本世紀初建築的四層樓房,當年也許是頗負盛名的,甚至還稱作什麼大飯店。可是隨著歲月的消逝,這房間顯得光線陰暗,家具的樣式古老而笨重,連地毯也失去了光澤,變得很單薄了。

不過,整個房間打掃得還是非常整潔的,特別是那雪白的床單、忱巾、被單,簡直使人覺得刺目。就是一個心情煩躁的人走進,也會漸漸平靜下來的。

一位嫻靜的女服務員給我送來一瓶開水,我幾乎沒有注意到她的麵容,隻感到一片潔白的顏色在我眼前晃動……姑娘的工作服也是潔白如雪的。

幾天來,我發現她總是悄悄地工作著,不多言多語,也許唯恐幹擾客人的休息吧。一次,那一片潔白的顏色忽然靜止在屋裏,姑娘正蹲在茶幾前細心地整理著那塊卷曲了的地毯。她可真是一個對工作負責的姑娘。

那天,我在這個城市唯一的一家舊書店裏買到幾本三十年代出版的小說集,有一本葉聖陶的《四三集》,那正是葉先生四十三歲時的作品集,還有一本張天翼的《三兄弟》和鬱達夫的兩本小說,一本是《迷羊》。出門時,我就把那幾本舊書擺在寫字台的一邊,好隨時翻一翻。待到下午回來的時候,正好姑娘進來送開水,她突然站住問我:“您這書是從哪兒買來的?”

我告訴了她。她緊接著問我:“您買這些舊書幹什麼?”這一回我才發現,原來這個很嫻靜的姑娘說起話來倒挺衝的。我也不明白她這話是什麼意思,便應付地說:“看唄!”

她索性把手中提著的水壺放下,然後問我:“您很喜歡鬱達夫的《迷羊》嗎?”

“說不上,恐怕這本書並不是鬱達夫的代表作吧。”說真的,當時我懷疑她是否讀過這本小說。

“那當然,鬱達夫被公認為的代表作是《薄奠》,他寫了一個人力車夫的死。還有《春風沉醉的晚上》,他寫了一個好心腸的女工,可是這些都是短篇,您說《沉淪》怎樣?”

我感到非常意外,一位八十年代的年輕女服務員,竟對鬱達夫的早期作品如此熟悉,而且有一副想要展開討論的架勢。我有意反問她:“當年《沉淪》一出來可就有爭議呀,你說這部小說如何?”

“我很喜歡,這才是鬱達夫的代表作,鬱達夫是很勇敢的。他誠實,不是在寫故事,而是寫人的心,他相信他的讀者,向讀者掏出了自己的心。有人說《沉淪》的調子消極,我看那個時代的鬱達夫就應該是那個調子,怎麼能用今天的標準來要求呢?”

我很同意姑娘的看法,不過我還是表示了我最喜歡鬱達夫的《春風沉醉的晚上》,甚至同她講起我們還缺少短篇電影,如果把這個短篇改編成電影一定是很抒情的。

“這是正統的觀點,我剛才不是說過了嗎,連《薄奠》在內都是目前公認的麼!不過我是反對文學史光講那些大家沒有分歧的公認的話。”我又問她怎麼知道是公認的呢?她告訴我一方麵是自己讀文學史,一方麵是在課堂上聽老師講的。我有點奇怪,難道現在的中學會講到鬱達夫嗎?一問之下,才知道她現在正上夜大學,我釋然了。然而我對她還是產生了一點敬意,因為這個姑娘顯然是酷愛文學和善於思考的。她不像我以往見到的某些飄飄的姑娘,很天真,卻說不上喜愛什麼。當她提起水壺將要結束這次談話的時候,又回過頭來問我:“您說鬱達夫究竟怎麼死的?我看至今還是個迷。”

“怎麼?你說他還活著?他已經遇害快四十年了!”

“我也說不上,反正我總覺得他也許沒有死……”她並不想等我回答便輕輕地掩門而去,一個潔白的身影在我眼前消失了。

這是一個多麼深沉而善良的姑娘啊,她竟覺得鬱達夫如今還活著。我多麼想再找個機會同她談談鬱達夫,或者別的什麼,我還想知道一個夜大學的學員,心裏都在想些什麼。可是我天天要出門,那姑娘也挺忙。在我的眼前時時閃現著她潔白的工作服,不是在擦玻璃、拖地板,就是拆換各個房間裏的被褥,隻有她那一雙黑亮的眼睛偶爾含著微笑朝我望一望。這是個多麼熱愛自己工作的姑娘喲!

當我完成工作任務,即將離開這座城市的時候,有一天下午,我看到她正在櫃台前打毛衣,便湊上前去。她先問我:“您是幾點的火車?能趕上在樓下吃晚飯嗎?”

“完全趕得上,你為什麼不利用空閑時間在這兒看看書呢?”我關心地問她。

她笑了笑,說:“這是規定,看書不行,但是打毛衣,閑聊天,研究研究發式呀,高跟鞋呀倒可以。”我也隻好笑笑。這一次,我向她提出了一連串的問題。而她不緊不忙地跟我講了起來。

“我沒辦法考正式的大學,我們家等著我的工資呢,同時我的年齡也過了……您看不出嗎?我真的已經二十八歲了!在我們這個係統裏有幾百人報名考夜大學,隻考上我們三個。說起我的文化程度,一九六六年我剛小學畢業,以後就停課鬧革命了,所以是個不折不扣的小學畢業生。”

“在學校我是愛學習的,現在隻好自學,這能怨誰呢?反正耽誤了的也不是我一個人。念夜大學也沒有什麼目的,隻要長點知識就行,將來幹別的工作可以,還幹服務員也行,我也不去考慮了。因為咱們的政策總是愛變,原來說是兩年畢業,後來改了三年,聽說最近還要變。您聽說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