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線微芒(外四篇)
草雪。
從沒有看過日出的人,實在是枉過此生了。如一粒種子在黑暗中醞釀、掙紮,以致毅然地長出嫩芽,旭日也是這樣突破出來,又如毛蟲在艱辛複雜的過程中蛻變為蝴蝶,太陽也同樣經曆很久的奮鬥、摸索,才將黑夜化為黎明。
兒時癡戀日落,隻愛感傷地看夕陽沉下去,唯有長大了始知道日出的詩意是絲毫不比日落遜色的。在萬簌無聲的黑夜裏,帶著無限的忍耐和希冀,等待第一線宇宙的微芒,終於日出了!昨天過得不好,今天仍然可以再來,人豈不幸福?
假如,一個父親要等到自己的孩子出生很久之後,甚至已經幾歲大了才和他首次見麵,又怎及得上親自迎接孩子出生的父親那樣對孩子一往情深呢?同樣地,每天日上三竿才起床,以為白天是應得的、不足稀奇的,這種人不懂生命在永恒中的壯美。
當日頭和盤托出,朝暉全然傾瀉大地時,就已如盛放的花一般,失去了許多的吸引力;不過,太陽是有靈之物,你愈珍貴它,便愈能對它有奇異的感應。一次在日本成田的一間酒店裏,我整夜無眠,忽然有所感觸,莫名地拉開緊閉的窗簾,後來又是那一股殷紅的朝霞,伴著半出的紅日,我有莫名的激動,真想流淚。
朝暉。
我想他是同一個人—那個用一雙手掌和一對膝蓋爬行的男子,我以往遇見他很多次,也許你也曾遇過他,是嗎?
我從不會用納罕的眼光看他,隻是每次遇見他,我都不禁自省一次,因為他的生命力是何等頑強!
在尖沙嘴行人路上,當各人腰挺背直地走路時,他隻能緩緩的在別人腳下穿插。繁榮的世界,對他不過是灰塵撲撲的地麵,他不能仰著麵做人,但誰又比他更麵對人世呢?
今次,當我黯沉沉的心,隨著車一跌一蕩時,我又瞥見他一步一步地爬過銅鑼灣忙碌的馬路,這麼急的汽車夾著他飛掠,真要為他捏一把冷汗,平常的人可否想到,過一條馬路原來竟這麼費事呢?是什麼力量吸引著他,使他不嫌棄而生活下去?驀地,好像有朝暉透進我心。
這世上有許多人,自己親手輕輕一握,便取去自己的性命;偏偏又另外有人,像這陌路客,爭持到底還是戀執著生命,這兩類人沒完沒了的,卻是天與地的極端。平庸的人象我,似乎在這兩類人之邊界上走鋼絲,矛盾得毫無個性,永遠有失足的危機,卻不知將會掉進哪一邊。
譬如今次又瞥見爬行的人,我真滿心感激,就算我的生命意誌依然脆解,起碼他也提醒了我,世上存在的還有許多戀愛生命的人。
獨處。
一生中不是依著父母,就是賴著情人或丈夫生活,從來沒有勇氣單獨的守著家,更不敢單獨的遠行一次,我以為這是最沒有出息的人。
與人共處時,我們在扮演著人倫中不同的身份,無論是否稱職,總有軌道你跟。人的性情由是使人寧願麵對別人,也不爭取單獨麵對自己的時候。其實獨處是最自由的,人竟因為習慣了角色與名分,麵對這份自由時反而顯得不知所措,於是甚至有人對獨處產生很直覺的聯想,以為獨處就等於彷徨與空虛。
疲累的身體可以一躺下來便得休息,然而,日積月累的心靈疲累是獨自唯有一人時始能徹底的卸去。雖說君子不欺暗室,但獨處時你既可以尊貴如君王,浪漫如仙子,或是天真幼稚得像個小孩,又可以胡鬧如野馬,懶惰如豬。你大可忘卻自己任何的形象,任情任性地發泄,更可以靜思內省,因為靈魂上的積垢,也是隻有單獨麵對自己時最無所遁形。於是在寧謐的冥想中你怯咎的靈魂自然會得到淨化。
每個人不是都要走一條自己的路嗎?我們來這世上時是一個人的,去時也不可能結伴,做人畢竟是要孤單的。
專一與長久。
對於愛情,能夠做到專一已經無憾。我從不妄求永久,由是我寧願別人說:“我專一愛你。”而不是:“我永遠愛你。”
能夠有人專一地愛著自己,管他時間是長是短,甚至有時一瞬也是難忘的。因為這一瞬間彼此已經毫不保留地愛過,僅屬兩人互相奉獻的愛情是完美的。
然而,對別人表示要永久的相愛,我以為是沒有意義的,沒有一個人可以肯定自己不變,不錯,倘若你愛一個人的一刹那是永恒的,你應該有絕大的信心下這樣的承諾,然而人往往就是無可奈何,不能自拔地隨著環境變動。說永遠去愛一個人,尤其是說要永遠像此刻一般的愛一個人,隻可以是美麗的謊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