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家鄉的閣樓(3)(2 / 3)

我也做過好的夢。那是在後來,在巍峨的孟良崮上,在馬銜嚼,人輕裝的隴海路旁,在濟南解放的捷報聲裏,在白雪皚皚的淮海平原上,在那冷的北方,我夢見了溫暖的故鄉,夢見一個青山鬱鬱,綠水悠悠的故鄉,那裏有白米飯烏幹菜;有自家的冬筍:有野生的蘑菇;有鮮紅的楊梅;有金黃的蜜橘:有青布藍衫的姑娘;有母親般的溫柔關注。沒有我的家的故鄉,卻給了遠來的戰士暖和和的床,熱騰騰的飯。多麼好的故鄉,多麼美的夢啊!

繞過了小村尾,石板路接著石拱橋。傍河的小鎮,沿河伸開了一條街道。豆腐擔連著鮮魚攤,擔兒前的人多,攤前的人少。點心店裏熱氣騰騰,倒並不客滿,布店櫃台邊卻站了個裏三層外三層,富裕的人置冬裝,更富裕的人在買花滌確良。立冬剛過,有人已在籌備添夏天的衣裳。有名的羊肉銀水,馱著一杆秤,敞著一件蓋屁股的棉襖,背脊上的麵子已不知去向,露出的棉花,遠看就象一件羊皮背心。一頂新的羅宋帽,高高地頂在頭上,帽頂款款地歪在一邊,像京戲裏的武生模樣。他急匆匆趕過人群,作興要趕去宰羊。我和老友蹲在賣魚的木盆邊,挑了兩尾活跳的鯽魚,放在小籃裏,任它幹張合著嘴,我們顧自慢慢地走。

在回來的路上,順便去看了那個校辦的襪廠,就是來時路上遇見那些姑娘們工作的地方。

廠,就是一個大客堂,裏麵坐了二十多個姑娘,搖著二十多部搖襪機,“喳喳喳”地搖完襪筒,就左一針右一針的挑襪跟,手是飛快的,挑完襪跟就“喳喳喳”地搖腳筒。

這機器,這操作,這程序,我熟悉,我見過的,不是在夢裏,是真的,是在五十年之前,我暫住在杭州那危危的小閣樓裏,房東聾奶奶的女兒,就整天在樓下“喳喳喳”地搖著這個。不過那時她搖的不是尼龍,是線襪。這“喳喳”的聲音,伴著她輕輕哼的“的篤”調,讓人感到淒婉和寂寞。

這機器我見過,這操作我熟悉,隻是少了那淒楚的輕哼。真的,我後來夢見的情景要比這個好。那好的夢裏,似乎是在一個錚亮發光的展覽大廳裏,一部錚亮發光的立式機器,由工人一按電鈕,幾秒鍾就拿出了一隻夾花尼龍襪。我想著我的夢,走出了那間客堂工廠。可是一抬頭,隻見我已走到一個建築工地上,一大排二層的樓房已大致完工,隻差些門窗之類、木作師傅的功夫了。人家告訴我,這是造的校舍和教室,人家又告訴我,這就是用那“喳喳”響的搖襪利潤建起的。我走了,搖襪機的聲音已遠遠地落在了後麵,但是依然還是“喳喳!喳喳!”地回響在我的心裏。用它陳舊的方式,古老的聲音,竭盡自己所能,一圈又一圈地轉著,搖著,為了三層樓的樓房,為了農民的冬裝和夏衫,為了四個現代化,老老實實地奉獻著自己的一切。

哦!於是在那好的夢的前麵,我又看見那些蓋著花手帕的小竹籃,那些穿著布鞋兒的匆匆腳步……我也該動身了,太陽已升得老老高,還有三裏路要一步一步的走過去,籃裏的魚,還在幹渴地張合著小嘴。

石拱橋連著石板路,石板路帶我回到老友家的村頭,看見路上相遇過的那些姑娘,已換下幹淨的新鞋,脫下了山青水綠的新衣裳,正蹲在河埠頭洗菜,正“羅羅”地喚著小雞小鴨……我趕緊回到了不是我家的“家”裏,把魚放進淡水缸裏,幹擱了兩個鍾頭的鯽魚,居然又悠悠地遊了起來。

故鄉,這就是我實實在在的故鄉。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

[鑒賞]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鄉,每個人對於故鄉都有那麼一種“捉摸不定”“講說不清”“難以言傳”卻又“排遣不開”的不可名狀的情感。因為這份情感,背井離鄉者會萬裏尋根,遙居異地者會重返家園。鄉情之深,可想而知。茹誌鵑的散文《故鄉情》,用細膩的筆觸向人們妮娓講述了她的那份故鄉之情。

人為何要尋根,人為何會熱愛自己的鄉土,人為何對故鄉有一份難言的感情,作者在文中作了一番獨具慧眼的議論。她告訴我們:鄉情是個人的,同時也是具有文化背景、曆史因素的。它是瑣細的,“具體得如一撮土,一滴水”,同時又是巨大的,“大得無從搬移,無法傳遞,不可替代”。這種議論,切中肯綮,道出了中華民族所共有的那種講說不清,又絕對無法排遣的思鄉之情的原因。

中國有句俗諺:“甜不甜,家鄉水,親不親,故鄉人。”換言之,即為:故鄉的水最甜,故鄉的人最親。這正是中國人的心態。為什麼人人都如此酷愛自己的家鄉,無論其貧瘠抑或富裕?茹誌鵑在《故鄉情》中同樣以極強的思辨色彩道出了個中原因,“說實在話,世上有著許許多多比鄉土更加美妙,更加怡人的地方。但獨有故鄉卻是‘我的’,它像母親一樣,無可選擇。美的,不夠美的,都一樣,是親愛的,是‘我的’。並不會讓人時時掛念,卻能令人終生難以忘懷。這就是故鄉,人人都有的故土之情。”—說得真是妙極了,好似突然洞開一扉,令你不能不為這突然而至的透亮叫一聲:“好!”於是,散文中的故鄉之行便顯現出它的意義。本是普普通通的鄉談,本是平平常常的鄉間生活,本是極無特色的鄉間工廠,本是極瑣細的鄉集鄉鎮……在鄉情的這杆天平上,它們就有了價值,有了份量,有了碩大無比的情感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