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水仙們就這麼散了,警笛代替了牧歌。羊蹄踹過的草地上,隻留下一些煙蒂。臨行前夕,神與犬,紛紛來叩門。“我們會惦記你的,”柯多麗說。“願你能回來,再教我們。”倪娃拿走他的底片。一下午,羊蹄不斷踢他的公寓。虯髯如盜的霍豪華,金發童顏的貝伯納,邀他去十裏外,方丈城的一家德國餐館,叫Hofbrauhaus的,去大嚼德國熏肉和香腸,豪飲荷蘭啤酒。熏肉和香腸他並不特別喜歡,但飲起啤酒來,他不醉不止。笨重而有柄的史泰因大陶杯,滿得欲溢的醇醪,浮麵酵起一層滃滃的白沫,一口芳冽,頓時有一股豪氣,自胃中衝起,飲者欲哭欲笑,欲拔劍擊案而歌。唱機上回旋著德意誌的夢,舒伯特的夢,舒曼的夢,絞人肚腸的一段小提琴,令他想起以前同聽的那人,那人慵嫩的鼻音。他非常想家。他尖銳地感到,離家已經很久,很遠了。公寓裏的那張雙人床,那未經女性的柔軟和渾圓祝福過的,荒涼如不毛的沙漠。那夜他是醉了。黃昏的新月下,他開車回去,險險撞在一株老榆樹上。
第二天,他起得很遲。坐在參天的老橡陰下,任南風拂動鬢發,宿酲中,聽了一下瑣瑣屑屑細細碎碎申申訴訴說說的鳥聲。聲在茂葉深處滲出漱出,他從來沒有聽過那樣好聽的鳴禽,也從來未像那天那麼想家。他說不出是知更還是畫眉。鳴者自鳴。聆者歡喜讚歎地聆聽。他坐在重重疊疊濃濃淺淺的綠思綠想中,他相信自己的發上淌得下沁涼的綠液。城春。城夏。草木何深深。泰山聳著。黃河流著。而國已破碎,破碎,如一件落地的瓷器。東方已有太多的傷心,又何必黯然,為幾個希臘太妹?他想起,好久,好久沒接觸東方的溫婉了。隱身的歌者仍在歌著。他幻想,自己在撫弄一隻手,白得可以采蓮的一隻手。而且吟一首念奴嬌,向一隻嬌小的耳朵,烏發下的耳朵。隱身的歌者仍在歌著。
第三天,停車場上空落落的,全部走光了。園是廢園。城是死城。他緩緩走下無人的林蔭道,感到空前的疲倦。隻有他不能離開,七月間,他將走得更遠,他將北上紐約,循傳說中懼內獵人的足跡,越過凱茨基山,向空闊的加拿大。但在那之前,他必須像一個白發的老兵,獨守一片古戰場。小城四郊的墓碑,多於銅像,銅像多於行人。至少墓碑的那一麵很熱鬧,自虐而自嘲地,他想道。至少夜間比晝間熱鬧。夜間,貓眼的月為鬼魂唱一整個通宵,連窗上的雛菊也失眠了,電影院門口的廣告畫,虛張聲勢,探手欲攫遲歸的行人。隻有逃不掉的郵筒,患得患失地佇立在街角。子夜後的班車,警鈴叮叮,大驚小怪地踹過市中心,小城的夢魘陷得更深。為何一切都透明得可怕?這裏沒有任何疆界。現在覆疊著將來。他走過神學院走過蠟像館走過鬱金香泣血的方場,但大半的時間,他走在夢裏走在國內走在記憶的街上。這種完整而純粹的寂寞,是享受,還是忍受,他無法分辨。冰箱充實的時候,他往往一星期不講一句話。信箱空洞的時候,他似乎被整個世界所遺忘,且懷疑自己的存在。立在塔頂,立在鋼鐵架構的空中,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時人亦冷漠而疏遠。何以西方茫茫,東方茫茫?寂寞是國,我是王,自嘲兼自慰,他想。她來後,她來後便是後,和我同禦這水晶的江山。她來後,一定帶她來塔頂,接受寂寞國臣民的歡呼,銅像和石碑的歡呼,接受兩軍鐵炮冥冥的致敬,鼓角齊奏,鬼雄悲壯的軍歌。她來後,一定要帶她去那張公園椅上,告訴她,他如何坐在那椅上,讀她的信。也要她去撫摸街角的那個信箱,那是他所有航空信的起站。她來後,一定要帶她去那家德國餐館,要她也嚐嚐,那種冰人肺腑的芳冽,他想。
她來後。她來後。她來後。他的生命似乎是一場永遠的期待,期待一個奇跡,期待一個蜃樓變成一座儼然的大殿堂。期待是一種半清醒半瘋狂的燃燒,使焦灼的靈魂幻覺自己生活在未來。靈魂,不可能的印第安雷鳥,不可能柔馴地伏在此時時刻的掌中,它的翅膀更喜歡過去的風,將來的雲。他欽羨英雄和探險家,羨他們能高度集中地孤注一擲地生活在此時此地,在血的速度呼吸的節奏,不必,像他那樣,經常病態地生活在回憶和期待。生死決鬥的武士,八肢互絞的情人,與山爭高的探險家,他欽羨的是這些。他更欽羨阿拉伯的勞倫斯,同一隻手,能陷城,也能寫詩,能測量沙漠,也能探索靈魂,征服自己,且征服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