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源,是對惡濁亂世的一個挑戰。這個挑戰十分平靜,默默地對峙著,一聲不吭。待到實在耐不住的時候,中國人又開掘出一個水簾洞。這個洞口非同小可,大鬧天宮的力量正在這兒孕育。
四。
桃花源和水簾洞,氣氛不同,性質相仿,都是群眾意誌的會聚。桃花源中人惘然於時間,也惘然於空間,融洽怡和,不見個體衝撞。孫悟空有點個性,卻也隻是某種整體意向的象征,水簾洞的秩序,倒是寧謐無波。
這是白蓮洞人氣質的遺留,先民生態的重溫。白蓮洞人與野獸征戰,與自然搏鬥,隻回蕩著一個觀念:為著我們這種種類的動物。如果他們也有思想家,摸著海底生物的化石低頭沉思,那麼,他沉思的主體隻是我們,而不是我。
我是什麼?曆史終於逼迫人們回答。
白蓮洞已經蘊藏著一個大寫的人字。數萬年來,常有層層烏雲要把這個字蔭掩,因此,這個字也總是顯得那麼輝煌、挺展,勾發人們焦渴的期待。當非人的暴虐壓頂而降,挑戰者號航天飛機突然爆炸,不明飛行物頻頻出現,這個字還會燃起人們永久的熱念。但是,這個字倘若總被大寫,寬大的羽翼也會投下陰影。時代到了這一天,這群活活潑潑的生靈要把它析解成許多閃光的亮點。有多少生靈就有多少亮點,這個字才能幻化成熙熙攘攘的世界。
既然人們還得返回黑洞,為什麼還要披荊斬棘地出來?出來,就是要自由地享用這個寬闊的空間;出來,就是要讓每個生靈從精神到筋骨都能舒展;出來,就是要讓每個個體都蒸發出自己的世界。這樣,當人們重進黑洞,才不會對著蝙蝠和盲魚羞慚。
此時我已走出白蓮洞口,麵對著一片綠水青山。洞口有石,正可坐下歇腳,極目鳥瞰。
我想起了張曉風的《武陵人》。曉風襲用了陶淵明的題材,卻把那個偶入桃花源的武陵人作為一個單個人細細磨研。他享盡了桃花源的幸福,比照出了原籍武陵的痛苦。但是,奇怪的是,他還毅然返回。原因是:
武陵不是天國,但在武陵的痛苦中,我會想起天國,但在這裏,我隻會遺忘。忘記了我自己,忘記了身家,忘記了天國,這裏的幸福取消了我思索的權利。
於是他苦苦尋找,鑽出了那個洞口。
賴聲川博士的《暗戀桃花源》異曲同工,讓這位進桃花源而複返的武陵人與現代生活相交雜,在甜酸苦辣中品嚐一個人切實的情感價值。
台灣作家不謀而合地揶揄桃花源,正傾訴了現代中國人對神仙洞府的超越。
又想起了上海一群青年藝術家寫的《山祭》。愚公的家屬,在一個別有洞天的王國辛勤挖山,這個王國裏有棕褐色的和諧,和無可指摘的紀律。沒想到,一個現代色彩的姑娘飄然而至,誘人的風姿和一連串傻兮兮的疑問,竟使愚公的後代—反省自身的意義,結果,莊嚴的洞天發生了紛亂。
還想起了《魔方》中的一段,三個大學生誤入一個深深的山洞而找不到出口,生死攸關的時刻一一迸發出真實的自我。這個山洞應和白蓮洞相仿,人類走了幾萬年,終於會在山洞裏吐露個性的哲學。縱然死了吧,也沒把這幾萬年白活。不久前在新加坡,一群華裔青年在深夜邀我看他們的排演,演的竟然就是《魔方》中的一段。演完,這群青年揮汗微笑,像是獲得了一種擺脫。
為什麼中國藝術家們總纏著山洞死死不放呢?終於,在我眼前出現了一個長長的隧洞,其間奔逐著一個古老的民族。
[鑒賞]
餘秋雨(1946—),浙江餘姚人。當代學者、散文家。供職於上海戲劇學院,為教授、文化史家。著有隨筆集《文化苦旅》、《文明的碎片》、《山居筆記》、《秋雨散文》、《霜冷長河》及《中華散文珍藏本·餘秋雨卷》等。
餘秋雨的散文曾被稱為“文化散文”。他也這樣概括過自己的“文化態度”:一、以人類曆史的價值坐標去對待各種文化現象;二、關注處於隱蔽狀態的文化;三、誠實的理性;四、關注群體人格(見他在鄭州的講演:《我的自白》)。這四點“文化態度”,符合其作品實際;但它和“散文”的倚重自我(生命個體)、突出個性(個體人格)以及濃鬱的感情(感性)等藝術精神,卻根本相悖。他的這些文章,實際上隻是一些觀念新、氣魄大、文字好的“文化隨筆”(雖然,這在“文體”發展上有其創新的意義)。
《白蓮洞》即是這類“文化隨筆”的一篇。其他,如《道士塔》、《風雨天一閣》、《蘇東坡突圍》等,亦皆屬此類。
《白蓮洞》實際寫得不錯。餘秋雨此類作品作為“文化隨筆”的“係列”,這篇應是相當早期的、發軔的一篇。它寫的是“人類”童年期(剛剛從和“獸”的搏鬥中站立起來)的事情(這怕是最初的“文化”形態了),但卻仍強調了個性、自我的重要,是對“群體(我們)人格”的一個超越,很有現代精神。
可惜,他後來的很多隨筆卻失去了這一“亮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