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誰呢?
她的存在已經很久遠了,也許在有人類之前,在有人世間的善惡是非之前早就有了的。
她莫不是女媧麼?
對了,隻有女媧才配是她!
也許,她在煉石補天之後,又不殫辛勤地捏著小泥人兒。她累了,便倚著山崗睡了,多麼愜意喲!頭枕青山,腳踩綠水,伸臂張腿,任長發從那高高的雲端飄垂下來。她睡得很香,做了千萬年甜香的夢。
也許,會有人抱怨她仰天八叉地躺在那,未免不成體統,未免不像一個閨閣,未免太不知羞。但她為什麼要怕羞呢?那是一個洪荒太古的年代,天剛剛補好。人,還沒有呢!是她創造出了人類,她是一位博大寬宏的母親,她裸著身子睡了,怎麼會想到要害羞呢?她又怎麼會想到:在她捏出的小泥人繁衍的人群裏,會有那麼一班道學家,居然忌諱她裸著身子,居然還嫌她的姿態不合乎《女兒經》的規範。那些人不僅忌諱這個實實在在存在著的酷似人形的山,還忌諱著倉頡所造的那個“羞”字。他們認為:裸著的人體是神秘的,更何況這光天化日之下毫無遮飾的羞女!於是,他們利用漢宇同音異義,耍了一個小小的花招,改“羞山”為“修山”。在編撰地方誌時,對此山真正的形態來曆諱莫如深,僅用了“峻峰如削,卓列江濱”八個字。
難怪羞女山多少年來“養在深閨人未識”,原來全是這幫道學家搗的鬼喲!
我曾經十分珍愛希臘斷臂的維納斯,可相形之下,那畢竟是人工的雕琢,即算栩栩如生罷,也不過大師造化而已。而羞女山呢,她不僅有惟妙惟肖的形體,還具備著豪放、坦蕩的氣質和神韻。她得天獨厚的魅力在於:她是大自然的傑作,她是大地的女兒。她就是造化本身,這正是古往今來一切藝術家苦心追求的,然而卻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她露宿蒼天之下,飲露餐風,同世紀爭壽,與宇宙共存,她才是真正的藝術,永恒的藝術!
從那汩汩的山泉—羞女醇甘的乳汁裏,從那山徑之上聽到的羞女的實實心音裏,我早已感到了她生命的存在,要不,羞水怎麼會那樣甘醇,羞山女子怎會那樣姣美,羞山地區怎會有“民淳俗美”的古風流傳至今呢?
嗬,羞女山,你不隻是女神偶像的山,你是一種溫暖,一種信念,一種感化的力量!
汽車終於無情地拉遠了我們與羞女之間的距離。望著漸漸遠去的、在暖紅霞暉裏依然十分真切的羞女,我的心底裏突然輕輕地冒出一句:
“你醒來吧,羞女!”
[鑒賞]
葉夢(1950—),女,原名熊夢雲,湖南益陽人。當代知名散文家。其所著散文集有《小溪的夢》、《月亮·生命·創造》、《風裏的女人》、《湘西尋夢》、《靈魂的劫數》、《遍地巫風》等。
《羞女山》是作者的成名作。
這篇文章的匠心立意,在於羞美的意境。作者以一個“羞”字為凝聚力貫通全文。羞女山、羞女、害羞、怕羞、羞山麵、“美女曬羞”,都沒有離開“羞”字。這裏先給人一個“羞”的直覺,然後或側寫或白描,又層層剝開羞女山的真麵目。或觸景生情,或借物抒情,或由靜寫到動,或把死的寫成活的,看起來散了些,但形散神不散,突出的仍然是一個“羞”字。作者在“羞”字上大做文章,實質上是在“羞”的背後展開現代意識與傳統意識的碰撞,從而深刻地揭示了《羞女山》的思想內核,體現了這篇散文的時代特色。
文中作者透過現代意識的目光,來認識羞女山,描述羞女山,揭示羞女山的真麵目,進而為沉睡千萬年的羞女鳴不平:她不是弱者。作者犀利的筆峰,有力地抨擊了道學家對羞女的傷害。
撥開那幫“道學家”所編造的種種迷霧毒氛,還“自然景觀”以本來的真實麵目,借以抒發作者自己蓬勃、強旺的生命力和獨特、深刻的生命體驗—這正是《羞女山》一文內在的真正價值所在!
“山”本身無“思”、無“情”。作者之所以覺得“她”(“羞女”之山)縱覽宇宙、超凡脫俗、狂放不羈、樂天知命等等,完全是她自己“移情”的結果(此即借外“物”以抒己“情”)。
驚人之處,在於結尾時作者從心底冒出一句:“你醒來吧,羞女!”畫龍點睛的一筆,又給人多麼深刻的啟示啊!
激情讚美女性,弘揚女性意識,葉夢是新時期的先覺者。
你看,她把這“羞女”寫得多麼舒展、愜意,多麼瀟灑、美麗!在作者看來,她就是開天辟地的創業之神—女媧;因為,也隻有她才配得上這豪放、坦蕩、嬌美的“羞女”!
《羞女山》一文是新時期散文“女性意識”覺醒的一個標幟。
白蓮洞。
餘秋雨。
一。
寫完《柳侯祠》,南去二十裏,去看白蓮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