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過去了。那天,下著雨,在路上,我碰見原先話劇隊的輔導老師。我向他問起“喝過笑婆婆尿”的王悅雅,他奇怪地瞪住我:“你不知道王悅雅的事?”
我說:“不知道,怎麼啦?我不知道?”
……我永遠記得那天的情景:在馬路轉彎處,雨水不停地傾瀉著,行人從我們身邊走過又走過,地上滿是新落的黃葉,腳下的陰溝裏流淌著淙淙的水聲。我們站著,老師撐著一把黑傘,我撐著一把紅傘,雨水冷冷地打在我臉上,流進我眼裏,嘴裏,老師告訴我:王悅雅已經死了!
王悅雅已經死了?
她是哪一年死的,我問了,又不記得了。我隻記得老師說她和千百萬知青一樣,去農村插隊,在鄉下愛上個南京知青。那人會唱歌,唱“知青之歌”,還說了、寫了一些不滿現實的話。後來,當現行反革命抓起來,押回南京,在五台山體育場召開了聲勢浩大的萬人批判大會,會後就槍斃了。
我不知道他是否被押到了漢中門外(記得鳳凰街同學說那裏是槍斃人的地方,子彈打出來……),我隻記得老師說,王悅雅作為他的女友和知情人,也被押在台上。他們要她檢舉揭發!我不知道她有沒有開口,隻聽得老師說她不久就瘋了,時好時壞,又過了一些日子,她死了。自殺。是時,22歲。
22歲的王悅雅臉色是蒼白的嗎?眼神是枯幹的嗎?呼吸是停止的嗎?身軀是僵硬的嗎?
不。她老是笑。她老是張開紅紅的嘴,從窗口探進頭來,興高采烈地大喊:“今天下午話劇隊活動啊!”
要是王悅雅還活著,今天,她該會跳迪斯科吧?她會唱“阿裏巴巴”?她肯定有牛仔褲!肯定在五彩燈光與鼓點中快活地大笑,露出雪白結實的牙齒,把頭發瘋甩得像一道波浪!然而王悅雅不在了,永遠留在那個可怖的年代,身上壓著許多像鏈條一樣沉重的紅色、黑色、白色的標語……每想到此,我的眼睛便淚濕,寫字的手抖動不止,對四中的憶念便被一幅黑色的帷幕隔斷了。
我離開四中十年,又是十年……
我明明知道,過去的已不可追,未來的則正不可阻擋地滾滾前來,生活需要我們有堅強的神經和意誌,可是我,卻總是被去的和來的時時觸痛。
去年夏天,我應老師之邀,回四中去談談文學。但見烏龍潭作為古跡,已圍著一圈短牆。龍蟠裏巷口仍是寂寥。火葬場早已搬家。掃葉樓整飭一新。俯身在清涼寺的石山前,見城西大道霍然貫通,卡車、汽車,帶著塵土呼嘯而過。新植的梧桐張開了幼小的枝葉……
我走進教室,宛若當年,仿佛我那久別了的夥伴,瘋瘋傻傻,甩著長辮子,呼啦啦一齊撲上來抱住我;我那端莊的,嚴肅的,風趣的、正直的老師,一齊微笑著走上前來圍住我!但是,但是我水光朦朧的眼睛,隻見到拔地而起的高樓,隻見到新一代學生身上的旅遊鞋,電子表,幸子服,日本簽字筆……隻見到他們那又自負又稚氣的神色……
我什麼也說不出了。他們有他們的道路。我那爛漫的少女時代已經關閉。我聽到沉重的腳步聲,從過去一直捶響到未來。
[鑒賞]
蘇葉(1949—),女,湖南洪江人。幼時隨父母遷往南京,現在某電影製片廠工作。當代知名散文家、編劇。著有散文集《總是難忘》、《九月》、《蘇葉散文自選集》等。
《總是難忘》是一篇“憶舊”之作。
“憶舊”,並非老年人的“專利”。在這篇散文裏,作者就對逝去不久的“中學時代”的難忘生活做了有麵有點、有枝有葉、有聲有色、有喜有淚的生動回憶,表現了“人”對難忘往事的時時反顧。
“總是難忘”—是“我”對“它”(那段生活)在思想、情感上難以忘懷:“我”自始至終都是“主角”。當然,其中也寫了一些“人物”(如代課老師、劉老師及嚴美琴、張月素、王悅雅等),但全文仍以“我”為中心—回憶中的“人”和“事”,無不打上“我”的深深烙印。堅持“我”的主體地位,是散文作為一種主觀抒情文體的獨特要求。
《總是難忘》在散文寫人,寫人的個性、性情上,在散文由“情感”層麵提升到“性靈”層麵上,是有新進展的。“我”,作為一個活生生的,有個性、有性格的人,生龍活虎、躍然紙上!在此文中,“我”不再是單一的、平麵的,而是複雜的、立體的;“文”也不再是單純的抒“情”,而是多側麵、多角度地表現“人”。
這種散文,實際上從“小說”寫作中汲取了有益的滋養。汲取歸汲取,它還是散文而不是小說;而“小說化”就不行了,因為它不再是“散文”而成了“小說”了。這是很值得熱衷於散文“小說化”的人們深長思之的。
羞女山。
葉夢。
我固執地不相信那些關於羞女山的傳說,那沉睡的臥美人—凝固了幾十萬年的山石,怎麼隻會是一個弱女子的形象呢?
羞女山是資水邊一座陡峭如削,狀如裸女的峰巒。
我去羞女山,並不指望真能看到那據說是神形兼備的羞女的芳姿。我唯恐像在巫峽看神山峰,滿懷著勃勃興致去看,末了卻大大地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