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跳過地上的黑水窪,走進那條水巷,走到她們家。坐在磨得光亮了的小板凳上,就著門口射進來的一方陽光,十分自在。關於銀河,拿破侖,居裏夫人,長安街,李大釗,都江堰……都有過討論。有時爭得“反目成仇”,可是過了一天,又是我先去找她。我在那矮小的茅屋裏學會了區分馬蘭頭和母雞頭,品嚐了炒米粉衝開水是何等香甜。我生平第一次聽到“遺腹子”這個詞,這是指張月素妹妹。她妹妹的眼睛很“貓”(近視),看起人來老遠就眯成一條線。後來,張月素也越眯越厲害,配了一副黃框架廉價眼鏡,座位從第七排換到第二排。再後來,老師允許她看不清時,可以走到黑板前麵。
她衣服的領口總是嫌緊,扣不上。袖子嫌短,前襟後片隻齊到腰。她走路快,吃飯快,講話也快。她不跟男人講話,回答男老師的提問也是側著身子昂著頭,一副英勇就義的英雄氣,顯得很滑稽。老師不笑也不生氣,她能寫出老師沒教過的演算式。
初中畢業的時候,張月素報考誌願上填的是中專。學校覺得可惜,勸她,她不聽。那天她媽到我家,淺淺地坐進藤椅,要我動員張月素升高中,今後上大學,她說她養得起。我剛給她倒了杯熱茶,張月素一腳搶進房來,不由分說,側了身子拖了她媽就走,在樓梯上忿忿地叫著:“媽!”又回頭瞪了我一眼。
她終於去上無線電專科學校了。中等專科技校,學雜費免收,吃夥食也不用交錢。
分手的時候,她來還書。一本一本,都用嶄新漂亮的畫報紙包好。她像個男人一樣劈手和我握了一下,手板又薄又硬,很有力。又像個大人一樣,說:“再見!”我恨死了,恨得幾乎要踹她一腳!
我回到房間,把書上的包裝紙一張一張地撕下來,撕下來,忽然從書頁裏飄下張紙片,上麵寫著:“無論我走到什麼地方,你都在我心上!”我一屁股坐到地板上,抱著那堆書,哇哇大哭起來。
春天、秋天;秋天,春天。教室兩邊的白楊樹沙沙地響。高牆外,龍蟠裏,常常傳來小販們蒼老而漫長的吆喝:
“舊皮鞋、跑鞋拿來賣—錢!”
“破布爛棉花兒—拿來賣—啵—”
有時夾著一陣嗚哩嗚哩的竹笛聲,很憂傷。有時,風把音樂教室的歌唱一陣一陣地吹過來:“雷鋒,我們的戰友,我們親愛的弟兄。雷鋒,我們的榜樣,我們青年的先鋒……”那略帶哀悼的歌聲在深深的校園悠悠回蕩。某個教室的老師正大聲講文天祥;另一個教室的女老師的尖聲卻在說:“愛克斯加娃艾,括弧,平方……”
這時,菠蘿山上的槐花開了,清香四溢,蜜蜂在采蜜;這時,烏龍潭裏的秋水涼了,微波輕拍,小魚兒在水草間戲水。這時,我就走神了,“漢姆萊脫”、“李爾王”、“名優之死”、“孔雀膽”、“娜拉”……在我眼前大會串起來。這都是從校文工團話劇隊輔導老師那裏聽來的。
話劇隊有個比我高一班的積極分子,叫王悅雅。
有時,下課鈴剛一響,她就把笑臉伸進來衝我喊:“喂,今天下午話劇隊活動!”
有時,課還沒下,鄰座的同學碰碰我:“哎,王悅雅又來找你羅!”我抬頭一看,果然她在教室外,衝我又是勾手,又是捂著嘴笑。
於是下午自習課我就不上了,到禮堂和小飯廳去找話劇隊的人。
話劇隊的師生正在排練《年輕的一代》,林育生痛哭流涕地讀母親在獄中寫給他的遺書。扮演林育生妹妹的王悅雅老是笑場,她說林育生光哭沒淚,不像。老師隻好把王悅雅撤下來,準備詩朗誦。
她太愛笑。我常常在排練場門外就聽到她快活的聲音:“該死,該死,老師,對不起,我再來一遍……”可是又笑。老師說:“王悅雅,你是不是喝過笑婆婆尿啦?重來!”“好,重來!”王悅雅將臉一抹,終於進入角色,向前跨一步,把右手從胸前劃向前方:“我的理想啊,像駿馬奔馳……”
我坐在方桌後麵,我喜歡看那朝氣蓬勃的臉,好像老是有陽光在那上麵跳躍。她的頭發剪成卓婭式。因為愛體育,腳上總穿一雙白球鞋。夏天,也不怕人說她露大腿,愛穿一條天藍色西裝短褲,小腿圓滾滾的,皮膚像棕色緞子般發亮。她一笑一甩頭發,走起路來,挺著健康的胸脯。最看不得我窩胸,每次排練,她就揀一根小棍在我後麵蹲著,我一哈肩塌胸,她就在後頭用小棍兒一戳。她一戳我就忘詞,氣得老師大叫王悅雅滾蛋!她就咯咯地笑著跳起來逃掉了。老師搖著頭對我們說:“這個王悅雅嗬,還想當演員呢?一點控製力都沒有。要是給她演個林黛玉,她連眉毛都皺不起來!”“誰說的?誰說的?”王悅雅“呼”地一聲從老師背後的窗口鑽出來,一把扯住他的袖子:“我馬上哭給你看!”老師隻好點著她來教訓我:“你呀,把王悅雅假小子性格分一點走吧,你要放得開一點才行呀!”
於是每逢星期四,每逢校牆外又飄來小販悠長的叫賣,每逢舞台精靈們又在我腦中浮動的時候,我就又等著王悅雅把臉伸進窗口來嚷嚷:“喂,今天下午話劇隊活動啊!”
我最後和她見麵的時間,情景,我已不記得了。我1965年離開四中,在別校就學,1966年就開始了文化大革命。每個人都東倒西歪,或亢奮,或遭殃,自顧不暇,我又怎麼可能及時知道我那母校發生的種種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