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言是對的。要是上帝把漂亮和弱智這兩樣東西都給了這個小姑娘,就隻有無言和回家去是對的。

誰又能把這世界想個明白呢?世上的很多事是不堪說的。你可以抱怨上帝何以要降諸多苦難給這人間,你也可以為消滅種種苦難而奮鬥,並為此享有崇高與驕傲,但隻要你再多想一步你就會墜入深深的迷茫了;假如世界上沒有了苦難,世界還能夠存在麼?要是沒有愚鈍,機智還有什麼光榮呢?要是沒有醜陋,漂亮又怎麼維係自己的幸運?要是沒有了惡劣和卑下,善良和高尚又將如何界定自己又如何成為美德呢?要是沒有了殘疾,健全會否因其司空見慣而變得膩煩和乏味呢?我常夢想著在人間徹底消滅殘疾,但可以相信,那時將由患病者代替殘疾人去承擔同樣的苦難,如果能夠把疾病也全數消滅,那麼這份苦難又將由(比如說)相貌醜陋的人去承擔了。就算我們連醜陋,連愚昧在卑鄙和一切我們所不喜歡的事物和行為,也都可以統統消滅掉,所有的人都一樣健康、漂亮、聰慧、高尚,結果會怎樣呢?怕是人間的劇目就全要收場了,一個失去差別的世界將是一條死水,是一塊沒有感覺沒有肥力的沙漠。

看來差別永遠是要有的。看來就隻好接受苦難—人類的全部劇目需要它,存在的本身需要它。看來上帝又一次對了。

於是就有一個最令人絕望的結論等在這裏:由誰去充任那些苦難的角色?又有誰去體現這世間的幸福,驕傲和快樂?隻好聽憑偶然,是沒有道理好講的。

就命運而言,休論公道。

那麼,一切不幸命運的救贖之路在哪裏呢?

設若智慧或悟性可以引領我們去找到救贖之路,難道所有的人都能夠獲得這樣的智慧和悟性嗎?

我常以為是醜女造就了美人。我常以為是愚氓舉出了智者。我常以為是懦夫襯照了英雄。我常以為是眾生度化了佛祖。

六。

設若有一位園神,他一定早已注意到了,這麼多年我在這園裏坐著,有時候是輕鬆快樂的,有時候是沉鬱苦悶的,有時候優哉遊哉,有時候恓惶落寞,有時候平靜而且自信,有時候又軟弱,又迷茫。其實總共隻有三個問題交替著來騷擾我,來陪伴我。第一個是要不要去死?第二個是為什麼活?第三個,我幹嘛要寫作?

現在讓我看看,它們迄今都是怎樣編織在一起的吧。

你說,你看穿了死是一件無需乎著急去做的事,是一件無論怎樣耽擱也不會錯過的事,便決定活下去試試?是的,至少這是很關鍵的因素。為什麼要活下去試試呢?好像僅僅是因為不甘心,機會難得,不試白不試,腿反正是完了,一切仿佛都要完了,但死神很守信用,試一試不會額外再有什麼損失。說不定倒有額外的好處呢是不是?我說過,這一來我輕鬆多了,自由多了。為什麼要寫作呢?作家是兩個被人看重的字,這誰都知道。為了讓那個躲在園子深處坐輪椅的人,有朝一日在別人眼裏也稍微有點光彩,在眾人眼裏也能有個位置,哪怕那時再去死呢也就多少說得過去了。開始的時候就是這樣想,這不用保密,這些現在不用保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