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先生在生活上極不講究。他進城沒有正經吃過飯。大都是在文林街二十號對麵一家小米線鋪吃一碗米線。有時加一個西紅柿,打一個雞蛋。有一次我和他上街閑逛,到玉溪街,他在一個米線攤上要了一盤涼雞,還到附近茶館裏借了一個蓋碗,打了一碗酒。他用蓋碗蓋子喝了一點,其餘的都叫我一個人喝了。

沈先生在西南聯大是1938年到1946年。一晃,40多年了!

1986年1月2日上午。

[鑒賞]

汪曾祺(1920~1997),江蘇高郵人。著名作家,劇作家。主要作品有小說集《邂逅》、《汪曾祺短篇小說選》,京劇劇本《沙家祺》(改編),短篇小說《受戒》等;散文集有《蒲橋集》、《汪曾祺散文隨筆選集》等。今有《汪曾祺文集》、《汪曾祺全集》行世。

這是一篇回憶。沒有渲染,沒有道白,開門見山,撲麵而來。這是汪曾祺的風格:樸樸素素而又從從容容。初一看,甚至有點散散漫漫的味道。仿佛想到哪兒就說到哪兒。

在這一篇文章裏,不管是寫沈先生的教書,還是寫沈先生的為人交友,亦或是寫沈先生的改行,都緊緊抓住了沈先生的獨特神韻,作者的寫法是獨具匠心的。他幾乎沒有用一句主觀刻意的激情,來評價與發揮,而是用了一種近乎純客觀似的直白描述,讓人物自身呈現出來了。

沈先生的教書是難得的。教書在他不是謀生。而是一種境界。是這份內求使他沉迷在自己的世界裏樂而不返:給學生的作業後麵寫很長的讀後感;不計回報地替學生寄稿;缺少教材,便用毛筆抄了分發給大家。春蠶到死,蠟炬成灰。而他自己卻欣欣然地稱此為“手工業方式”。這如工匠般的辛勤奉獻,今天讀來依然是這樣讓人感動。

沈先生是教書的,但又絕不迫人。他自自然然的,“不用手勢,沒有任何舞台道白式的腔調,沒有一點嘩眾取寵的江湖氣。”含蓄、深遠,不詮釋又詮釋了很多,不傳道卻事實上傳了真正令你回味再三的道。他以這種毫不刻意的方式讓學生們領會了許多小說學的精髓。

至於他後來為什麼不寫小說不教書而去研究文物了,這在文學界可能也一直是個尚未解開的謎。但有一點是敢肯定的:那就是他在文物這個世界裏有一份孩子氣的天真激情,有一份永不肯醒的癡迷和真心。隻要樂在其中,就是對生命的最好安排和釋放,又何管是創作還是其它?

沈先生是一個如孩童一般的素心人。這更表現在他的為人與交友上。在這裏,作者沒有像前麵寫沈先生教書那樣用正麵直寫的方法,而是用了側麵烘托的妙方。—寫了他的朋友也就更寫出了他。他們的確是一些既認真又有趣且相似的素心孩童。“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陶淵明),他們的桑麻就是他們所癡迷的“遊藝”,就是他們在心中感受過亦感動過的人和事……

作者的記憶是細膩的,更是真切的。而結尾的一句則是全文最妙的一筆:“一晃,40多年了!”這就使得作者一直平淡含蓄地深凝在筆端的感情全然釋放了,而化成了一團雲煙……

是的,朝花夕拾的回首,是怎樣悵然的煙靄紛紛—人已逝去,隻能是一片雲煙。在這樣的煙雲中,懷念、眷戀又是怎樣撕啃著一顆深切的心?—這點點滴滴的過往不知被咀嚼過多少次,又不知被想念過多少回,這樣的回憶就不再是長歌當哭的大悲痛,而是一壇儲藏了多年的陳年酒。清除了火氣與浮躁而求其醇美與耐人回味的陳年酒。

作者的風格想必是受了沈先生的影響:平淡、簡潔而又真正的含蓄雋永。娓娓而談而又惜墨如金。在鉛華洗淨了的近乎直白的古樸中有一份不為常人所見的真純,在繁華落盡的從容隨便中有不為人知的苦心經營。多少年後的汪曾祺就是用沈先生教他的方法又去教他的“學生”了,此乃莊子所雲的“薪火傳”吧……

幽徑悲劇。

季羨林。

出家門,向右轉,隻有二三十步,就走進一條曲徑。有二三十年之久,我天天走過這一條路,到辦公室去。因為天天見麵,也就成了司空見慣,對它有點漠然了。

然而,這一條幽徑卻是大大有名的。記得在五十年代,我在故宮的一個城樓上,參觀過一個有關《紅樓夢》的展覽。我看到由幾幅山水畫組成的組畫,畫的就是這一條路。足征這一條路是同這一部偉大的作品有某一些聯係的。至於是什麼聯係,我已經記憶不清。留在我記憶中的隻是一點印象:這一條平平常常的路是有來頭的,不能等閑視之。

這一條路在燕園中是極為幽靜的地方。學生們稱之為“後湖”,他們很少到這裏來的。我上麵說它平平常常,這話有點語病,它其實是頗為不平常的。一麵傍湖,一麵靠山,蜿蜒曲折,實有曲徑通幽之趣。山上蒼鬆翠柏,雜樹成林。無論春夏秋冬,總有翠色在目。不知名的小花,從春天開起,過一陣換一個顏色,一直開到秋末。到了夏天,山上一團濃綠,人們仿佛是在一片綠霧中穿行。林中小鳥,枝頭鳴蟬,仿佛互相應答。秋天,楓葉變紅,與蒼鬆翠柏,相映成趣,淒清中又飽含濃烈。幾乎讓人不辨四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