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依依惜別的深情(4)(1 / 3)

雨打在樹上和瓦上,韻律都清脆可聽。尤其是鏗鏗敲在屋瓦上,那古老的音樂,屬於中國。王禹偁在黃岡,破如椽的大竹為屋瓦。據說住在竹樓上麵,急雨聲如瀑布,密雪聲比碎玉。而無論鼓琴,詠詩,下棋,投壺,共鳴的效果都特別好。這樣豈不像住在竹筒裏麵,任何細脆的聲響,怕都會加倍誇大,反而令人耳朵過敏吧。

雨天的屋瓦,浮漾濕濕的流光,灰而溫柔,迎光則微明,背光則幽黯,對於視覺,是一種低沉的安慰。至於雨敲在鱗鱗千瓣的瓦上,由遠而近,輕輕重重輕輕,夾著一股股的細流沿瓦槽與屋簷潺潺瀉下,各種敲擊音與滑音密織成網,誰的千指百指在按摩耳輪。“下雨了,”溫柔的灰美人來了,她冰冰的纖手在屋頂拂弄著無數的黑鍵啊灰鍵,把晌午一下子奏成了黃昏。

在古老的大陸上,千屋萬戶是如此。二十多年前,初來這島上,日式的瓦屋亦是如此。先是天黯了下來,城市像罩在一塊巨幅的毛玻璃裏,陰影在戶內延長複加深。然後涼涼的水意彌漫在空間,風自每一個角落裏旋起,感覺得到,每一個屋頂上呼吸沉重都覆著灰雲。雨來了,最輕的敲打樂敲打這城市,蒼茫的屋頂,遠遠近近,一張張敲過去,古老的琴,那細細密密的節奏,單調裏自有一種柔婉與親切,滴滴點點滴滴,似幻似真,若孩時在搖籃裏,一曲耳熟的童謠搖搖欲睡,母親吟哦鼻音與喉音。或是在江南的澤國水鄉,一大筐綠油油的桑葉被齧於千百頭蠶,細細瑣瑣屑屑,口器與口器咀咀嚼嚼。雨來了,雨來的時候瓦這麼說,一片瓦說,千億片瓦說,輕輕地奏吧沉沉地彈,徐徐地叩吧撻撻地打,間間歇歇敲一個雨季,即興演奏從驚蟄到清明,在零落的墳上冷冷奏挽歌,一片瓦吟,千億片瓦吟。

在日式的古屋裏聽雨,聽四月,霏霏不絕的黃黴雨,朝夕不斷,旬月綿延,濕粘粘的苔鮮從石階下一直侵到他舌底,心底。到七月,聽台風台雨在古屋頂上一夜盲奏,千尋海底的熱浪沸沸被狂風挾來,掀翻整個太平洋隻為向他的矮屋簷重重壓下,整個海在他的蝸殼上嘩嘩瀉過。不然便是雷雨夜,白煙一般的紗帳裏聽羯鼓一通又一通,滔天的暴雨滂滂沛沛撲來,強勁的電琵琶忐忐忑忑忐忐忑忑,彈動屋瓦的驚悸騰騰欲掀起。不然便是斜斜的西北雨斜斜,刷在窗玻璃上,鞭在牆上打在闊大的芭蕉葉上,一陣寒瀨瀉過,秋意便彌漫日式的庭院了。

在日式的古屋裏聽雨,春雨綿綿聽到秋雨瀟瀟,從少年聽到中年,聽聽那冷雨。雨是一種單調而耐聽的音樂是室內樂是室外樂,戶內聽聽,戶外聽聽,冷冷,那音樂。雨是一種回憶的音樂,聽聽那冷雨,回憶江南的雨下得滿地是江湖下在橋上和船上,也下在四川在秧田和蛙塘,下肥了嘉陵江下濕布穀咕咕的啼聲。雨是潮潮潤潤的音樂下在渴望的唇上舔舔那冷雨。

因為雨是最最原始的敲打樂從記憶的彼端敲起。瓦是最最低沉的樂器灰蒙蒙的溫柔覆蓋著聽雨的人,瓦是音樂的雨傘撐起。但不久公寓的時代來臨,台北你怎麼一下子長高了,瓦的音樂竟成了絕響。千片萬片的瓦翩翩,美麗的灰蝴蝶紛紛飛走,飛入曆史的記憶。現在雨下下來,下在水泥的屋頂和牆上,沒有音韻的雨季。樹也砍光了,那月桂,那楓樹,柳樹和擎天的巨椰,雨來的時候不再有叢葉嘈嘈切切,閃動濕濕的綠光迎接。鳥聲減了啾啾,蛙聲沉了閣閣,秋天的蟲吟也減了唧唧。七十年代的台北不需要這些,一個樂隊接一個樂隊便遣散盡了。要聽雞叫,隻有去《詩經》的韻裏尋找。現在隻剩下一張黑白片,黑白的默片。

正如馬車的時代去後,三輪車的時代也去了。曾經在雨夜,三輪車的油布篷掛起,送她回家的途中,篷裏的世界小得多可愛,而且躲在警察的轄區以外。雨衣的口袋越大越好,盛得下他的一隻手裏握一隻纖纖的手。台灣的雨季這麼長,該有人發明一種寬寬的雙人雨衣,一人分穿一隻袖子,此外的部分就不必分得太苛。而無論工業如何發達,一時似乎還廢不了雨傘。隻要雨不傾盆,風不橫吹,撐一把傘在雨中仍不失古典的韻味。任雨點敲在黑布傘或是透明的塑料傘上,將骨柄一旋,雨珠向四方噴濺,傘緣便旋成了一圈飛簷。跟女友共一把雨傘,該是一種美麗的合作吧。最好是初戀,有點興奮,更有點不好意思,若即若離之間,雨不妨下大一點。真正初戀,恐怕是興奮得不需要傘的,手牽手在雨中狂奔而去,把年輕的長發和肌膚交給漫天的淋淋漓漓,然後向對方的唇上頰上嚐涼涼甜甜的雨水。不過那要非常年輕且激情,同時,也隻能發生在法國的新潮片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