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誌願軍的行期,仍然是一天天地迫近了,朝鮮父老們,他們白天做活也安不下心去,夜裏也不能安靜睡眠,他們再三探問誌願軍的行期,唯恐人們悄悄離開,一聽見汽車聲響,就要推開門窗來,張望一回,如果哪個戰士到了他們家裏,阿媽妮們就會端出一銅碗一銅碗的栗子,再不就從雞窩裏慌忙地抓出發熱的雞蛋,拿來敬客,他們還把熟識的戰士請到家裏,殺雞,買酒,眼看著你吃到肚裏,仿佛才能寬舒一下他們的離情,溫井裏有二十二個老媽媽,她們集了錢,準備酒食,請了幾十個戰士去談心,這一夜,她們向中國孩子們傾吐了自己的感情,有的說,你們走了,就像我掉了一扇膀子;有的說,你們走了,就像是吃飯時缺少了鹽;有的說,要是背得動,媽媽要把你們背著送過鴨綠江!她們帶著淚,把頭上的銀簪拔下來,把帶了幾十年的結婚戒指取下來,把傳留幾代的跳舞時帶在身上的小銅鈴拿出來,塞向戰士的懷裏,戴在戰士的手指上。她們還把菜一口一口夾到戰士們的嘴裏,有的人含著熱淚咽下去了,有的人背過身去,把阿媽妮喂到嘴裏的栗子又悄悄吐出來,用紙包好,小心地放在衣袋裏,作為對朝鮮母親終生不忘的紀念。戰士們激動地說:“如果美帝敢再動手,就是我活到八十歲,胡子三尺長,我也要帶著兒孫們來抗美援朝!”
朝鮮人民的深情厚意,就是這樣叫人終生難忘,溫井裏有一個瞎老媽媽,自她的女兒被日本人搶走,她的一雙眼睛,就被那年年月月的淚水漚瞎了。當二十幾個戰士去向她告別的時候,老媽媽動情地說:“你們在這兒住了幾年,我也沒看見過你們的模樣兒,你們幫我修好了房子,我也看不見修房子的是誰。天哪,要是叫我的眼睛睜開,看你們一眼,就是立刻死了我也甘心!”她拍拍自己的心,又摸摸戰士們的胸口:“孩子,我看不見你們,讓我摸摸你們吧!”說過,她把二十幾個戰士,從頭到腳都摸了一遍。
在這惜別時刻,簡直無一處不是友誼的詩,感人的詩,人們編成許多詩歌來,讚頌這珍奇的友誼,在古陽德的楓林柴門中,住著一位滿頭白發的無名詩翁,我去訪問了他。談到誌願軍的撤離,老人異常惋惜地歎了口氣,拔筆寫下幾個漢字“完似股肱,人民全部之言”。老人還遞給我五六個自糊的白紙信封,信封上都寫著:“平安南道陽德郡東陽裏七十八歲翁樸仁俊謹奉”的字樣,打開來,都是贈給誌願軍的送行詩章。其中的一首是:
還鄉千裏路,雁叫三月秋,
兩國兄弟誼,蒼江不盡流。
還有一首:
夜霜紅深千林樹,可作明朝歡送情。
戴白頭髻車下滿,連呼萬歲動山城。
在這惜別時刻裏,朝鮮人民對犧牲在這塊國土上的中國人民誌願軍烈士們,尤其懷有深深的感情。
在修建東陽裏九龍江橋的時候,流送的木頭常常被石頭堵住,為了排除阻塞,年輕的蔡定琪,奮身跳進急流,不幸被卷進漩渦而犧牲了。這也許是誌願軍犧牲在朝鮮的最後一人。犧牲後,就葬埋在誌願軍的烈士陵園。可是,東陽裏的人民,堅持要把他葬在東陽裏,並且選擇一塊最好的向陽墓地,按朝鮮儀式重新安葬。深情的人民嗬,他們要東陽裏的男女老幼,抬起頭就能望見蔡定琪的墳墓,也讓蔡定琪,能夠望見他所獻身的九龍江橋。誌願軍答應了這個請求。移葬那天,東陽裏的男男女女都參加了葬儀。下葬前本來是極好的天氣,可是在下葬時,忽然間送來了一片烏雲,下了一陣大雨,這時候,在墓地上空,現出了一彎美麗非凡的彩虹。下葬完了,彩虹又漸漸隱沒,事後,在東陽裏居民中,流傳著一段神話式的解說,說這是中朝友誼感動了天地,所以才出現了這樣美麗的彩虹。
離別的日子,終於不顧人們深重的離情來臨了。行李裝上了汽車,大車套上了騾馬,大炮著好了炮衣,營門上已經換上了人民軍的哨兵,戰士們最後一次掃淨了院子,挑滿了水缸,拍一拍身上的塵土,打好了行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