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兒去了?我的滑頭的小家夥!

我預感,我再也找不到它了。努力想想它的缺點吧。不是嗎,想想它那傲慢無禮的神情,那些小聰明、小把戲,那動不動就要舞槍弄棒的樣子,還有那兩隻感情不明的突出的黑眼睛。石蟹,一隻普通的石蟹!我安慰著自己。

可是,它的失蹤還是驚動了我們全體。不知什麼時候,人們都聚在了大門口。人們看著我,臉上都是關切的神情。

“沒有良心!”我隻說。

“你是說那小蟹嗎?”這是開始就告訴我“活不曾”的那位作家。

今天的事情,到底使他的預言應驗了,他一定得意吧?想到這裏,我偷偷看了他一眼。誰知他臉上倒有些惋惜的神色了。他那沉思的目光越過我的頭頂。他正向很遠的地方了望。

遠處是車的洪流,人的洪流。我忽然覺得小蟹就在其中。我甚至知道它在朝著哪個方向不停地奔走,那是一個美麗、迷人的地方。

可是,你能闖過那車的洪流、人的洪流嗎?你走得那樣急忙;你懂得去看那不停變幻的紅燈綠燈嗎?你的眼睛又是那樣癡呆;你能逃過那些調皮的孩子之手嗎?也許一隻小雞,一隻小鳥都能使你粉身碎骨。不知怎麼的,一想到這些,我還是願意叫它的小名。我對著眼前的世界說:小蟹,祝你一路順風,一路順風……

[鑒賞]

鐵凝(1957~)河北保定人。當代作家,著有小說《哦,香雪》、《沒有紐扣的紅襯衫》;散文集有《女人的白發》、《草戒指》、《河之女》等。

在這篇散文中,作者以細膩的筆觸,勾勒出一幅幅對小蟹描寫的工筆畫。從中能反映出作者真誠地憐愛小生命的情懷。

作者遊廬山,偶然從同伴那兒得到一隻石蟹,她很喜愛它,親昵地叫它“小蟹”,托著它,甚至連雲霧迷蒙的“仙人洞”,挺峻綺麗的“錦鏽穀”,氣勢巍峨,若隱若現的“天橋”都無心顧及。不僅她愛蟹,為她的真誠所感動的其他同伴們也幾乎是同時對小蟹產生了憐愛之情,他們紛紛為小蟹忙碌起來,用各自不同的方式傾注著自己對小蟹的那份憐愛之情。然而這種愛物,往往是愛人的折射。可是當我們寵物或愛人時,也常常犯著一種我們很難覺知的錯誤,那就是忽略了被愛者的天性而一味用自己的框架去逼人就範,這“逼”字裏滿盈盈的、真誠的愛,然而被愛者卻不領情,就象那隻小蟹,本來把它從石縫裏,山泉邊找出來,養入清澈的水中,於它並非一件壞事,有那麼多人的關心與疼愛,飲食起居,不必自理,盡可以不管不顧,安享其成,比起其它同類們的跋山涉水、日夜奔波要舒適愜意多少倍。何樂而不為呢?但小蟹對此不僅不領情,反而對剝奪了它的自由的周圍的人們充滿了深深的怨恨。我們有時不自覺地同情弱者、喜愛小生靈當中,滲入一種“極權主義”的東西。我們願意奉獻給他們任何東西,隻有一樣被我們有意無意地除掉了—即可以自由和獨立的權力。

小蟹走了,作者十分傷心,想想以往對它的那些好處,心中不免產生怨恨。這也是一種極正常的心理,她罵小蟹“沒有良心”,她是用著“得一還兩”的價值框架去作這個判斷的,她不能理解小蟹的“忘恩負義”。當她望著遠處那“車的洪流,人的洪流。”她忽然覺得小蟹就在其中,她甚至“知道它在朝著哪個方向不停地奔走,那是一個美麗、迷人的地方。”文至此,那種“極權主義”的“愛”已被覺悟,作者似已意識到尊重物的天性、滿足小蟹對自由的需要才是天地得以與我並生、萬物得以與我合一的關鍵。所以她這時沒有對小蟹的埋怨,隻是為小蟹的前程擔心。麵對眼前的世界,暗祝小蟹好自為之“一路順風,一路順風……”這不僅僅是單純的祝願,這裏寓著天人之際的一種理解,一隻小蟹,教得作者重新理解了千古說不清道不白的一個“愛”字,也催得讀者努力地檢視自己的人生,自己的愛人愛物之心。

讀鐵凝的《我有過一隻小蟹》,我們還能感受到與作者同行者們之間形成的那種高度和諧與融洽的友好關係,親密無間、無私相助的真摯感情;還有小蟹的那種不甘忍受牢籠之苦,向往自由、追求自由的勇敢精神,這所有的一切,無不令人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