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還在跳,腳還在抖,人到底還是上來了。低頭望著新整然而長極了的盤道,我奇怪自己居然也能上來。我走在天街上,輕鬆愉快,像一個沒事人一樣。一排留宿的小店,沒有名號,隻有標記,有的門口掛著一隻笊籬,有的窗口放著一對鸚鵡,有的是一根棒棰,有的是一條金牛,地方寬敞的擺著茶桌,地方窄小的隻有炕幾,後牆緊貼著崢嶸的山石,前臉正對著萬丈的深淵。別成一格的還有那些石頭。古詩人形容泰山,說“泰山岩岩”,注解人告訴你:岩岩,積石貌。的確這樣,山頂越發給你這種感覺。有的石頭像蓮花瓣,有的像大象頭,有的像老人,有的像臥虎,有的錯落成橋,有的兀立如柱,有的側身探海,有的怒目相向。有的什麼也不像,黑忽忽的,一動不動,堵住你的去路。年月久,傳說多,登封台讓你想像帝王拜山的盛況,一個光禿禿的地方會有一塊石碣,指明是“孔子小天下處”。有的山池叫作洗頭盆,據說玉女往常在這裏洗過頭發;有的山洞叫作白雲洞,傳說過去往外冒白雲,如今不冒白雲了,白雲在山裏依然遊來遊去。晴朗的天,你正在欣賞“齊魯青未了”,忽然一陣風來,“蕩胸生層雲”,轉瞬間,便像宋之問在《桂陽三日述懷》裏說起的那樣,“雲海四茫茫”。是雲嗎?頭上明明另有雲在。看樣子是積雪,要不也是棉絮堆,高高低低,連續不斷,一直把天邊變成海邊。於是陽光掠過,雲海的銀濤像鍍了金;又像著了火,燒成灰燼,不知去向,露出大地的麵目。兩條白線,曲曲折折,是奈河,是汶河。一個黑點子在碧綠的圖案中間移動,仿佛螞蟻,又冒一縷青煙。你正在指手畫腳,說長道短,虛幻和真象一時都在霧裏消失。

我們沒有看到日出的奇景。那要在秋高氣爽的時候。不過我們也有自己的獨得之樂:我們在雨中看到的瀑布,兩天以後下山,已經不那樣壯麗了。小瀑布不見,大瀑布變小了。我們沿著西溪,翻山越嶺,穿過果香撲鼻的蘋果園,在黑龍潭附近待了老半天。不是下午要趕火車的話,我們還會待下去的。山勢和水勢在這裏別是一種格調,變化而又和諧。

山沒有水,如同人沒有眼睛,似乎少了靈性。我們敢於在雨中登泰山,看到有聲有勢的飛泉流布,傾盆大雨的時候,恰好又在鬥母宮躲過,一路行來,有雨趣而無淋漓之苦,自然也就格外感到意興盎然。

[鑒賞]

李健吾(1906~1982),山西安邑縣人。著名戲劇家、文學翻譯家。清大學中文係畢業,早年到法國留學,回國後一直從事教學、寫作和翻譯等工作。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說《終條山的傳說》,散文集《希伯先生》、《切夢刀》、《意大利書簡》,長篇小說《心痛》等。並有譯著多種。

《雨中登泰山》是一篇遊記性的散文,作者通過寫“雨中”登泰山的情景與樂趣,渲染了泰山壯美景色,洋溢著濃烈文化氣息,和曆史情韻。

雨中的泰山別有一種雄姿風韻。作者從不同的角度寫不同時刻的雨景:“是煙是霧,我們辨識不清,隻見灰濛濛一片,把老大一座高山,上上下下,裹了一個嚴實。古老的泰山越發顯得崔嵬了”;“有時候風過雲開,在底下望見南天門,影影綽綽,聳立山頭,好象並不很遠”,“更多的時候,烏雲四合,層巒疊嶂都成了水墨山水”。有如煙似霧的包裹,有烏雲四合的籠罩,也有風過雲開時的影影綽綽,雨中的泰山迷朦而凝重,象一幅剛寫就的濕漉漉的水墨畫。

“山沒有水,如同人沒有眼睛,似乎少了靈性。”作者幾次帶著我們觀賞雨水與泉水彙成的水流瀑布。在虎山水庫大壩前麵我們看到“七股大水,從水庫的擠孔躍出,仿佛七幅閃光黃錦,直鋪下去,碰著嶙嶙的亂石,激起一片雪白的水珠,脫線一般,撒在洄漩的水麵。”在二天門我們看到“懸崖崚嶒,石縫滴滴答答,泉水和雨水混在一起,順著斜坡,流進山澗,涓涓的水聲變成訇訇的雷鳴。”再向前走,遇到另一個類型的飛瀑,“水麵有兩三丈寬,離地不高,發出一瀉千裏的龍虎聲威,打著橋下奇形怪狀的石頭,口沫噴得老遠。”山是靜物,單從正麵來寫,不易傳神。水和雲霧是流動的,文章寫有聲有勢的飛泉流布和虛實靈澈的雲海霧嶂,更顯出泰山的崔嵬雄偉,壯麗崢嶸。

文章以雨為線索,以登山路線為順序來組織材料,脈路清楚。行文自然。由冒雨啟程寫起,以回顧雨趣收束,中間是登山:起岱宗坊,經虯在灣,進七真祠,過一天門、經石峪、柏洞、壺天閣,登黃峴嶺,到二天門,爬十八盤,上南天門,使我們逐一進入一處處佳境,領略雨中泰山的奇麗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