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飛回來了。有一隻在陽台前繞了一圈,立刻就發現那節壘巢的煙筒沒有了。它驚恐萬狀,尖細的嗓音嘰嘰喳喳叫個不停,萬分火急地呼喚它的夥伴。不一會,另隻麻雀也飛回來,很快就明白了眼前發生的事。雖然看不出兩隻麻雀的雌雄,但它們肯定是一對夫妻,並肩攜手齊心協力地營造著這個窩,如今遭此變故,夫婦倆同樣地焦灼,同樣地不安,扇動的小翅膀飛起又落下,不顧一切又茫然不知所措地上下尋索,有幾次竟一頭撞在我廚房窗子的玻璃上,不知是想飛進去,還是在向我們示威抗議。我想告訴麻雀們,它們的窩兒並沒有毀,隻是換了個地方,但又不知道怎樣將這個信息傳達過去。我躡手躡腳走過去,拿根小竹棍敲了敲那節懸掛在磚牆上的煙筒,本想引起麻雀的注意,不料那敲擊聲反使它們受了驚嚇,呼地飛起來,又舍不得離去,落在不遠的樹枝上,瞪著圓圓的小眼睛,無奈地瞅著我的小廚房。我想召喚它們回來,又找不到恰當的語言符號。人可以呼喚雞、狗、貓咪、鴿子等等,但至今尚未能和麻雀對話,建立一種默契。近在咫尺,卻如同隔著重山大海難以溝通。忽然間想起,何不撤些米粒,指示出那節煙囪的方向,興許麻雀在啄食間一抬頭會發現它那轉移的家。我如此這般,麵對那些金黃的小米粒,麻雀卻一反常態,居然視而不見,沒有絲毫的食欲,隻是一味地在樹枝上,不安地扭動著小腦袋,不安地細聲尖叫,其焦愁憂慮之狀,是人的語言難以描繪的……這一天,我過得何等沉重!

第二天清早,丈夫起床後一走到陽台立刻返回臥室對我說:“快去看,麻雀們終於找到了!”我急急走到廚房,果然看見兩隻麻雀銜著細枝一前一後地飛進煙囪裏—它們找到了自己窩,並且開始那未完的營造,並且原諒了我們的搬遷。

不久,我的陽台工程也封閉完畢,我在那裏撿菜做飯時,透過玻璃看見一隻小麻雀在陽台邊上尋食,它的翅膀又嫩又小,走動時還拖在地上,我知道它就是那個被完整保留下來的雀巢裏孕育的小生命,如今已經是我們這個世界的新成員了。

[鑒賞]

李天芳(1941~),女,陝西西安市人。作家、文學刊物編輯。主要作品有散文集《山連著山》、《延安散記》及《李天芳小說集》等。

李天芳手中之筆握得很緊,隨意揮灑都有一種魅力,細心運籌,定會令人回腸九轉,品味無窮。於是,我便翻開她的《雀巢》細心讀了起來。

雀巢營造在煙囪裏,煙囪又在人巢的陽台上。她要封閉陽台,使廚房廁所寬敞一些,把自己的窩改善一下,勢必要拆去陽台上的煙囪,毀掉那對“小夫妻”精心營造的小窩。於是,人巢與雀巢便在她的心靈上碰撞出一簇簇愛的火花。她愛社會,愛人類,又增加了愛鳥類的一片深情,所以才小心翼翼的把那節有雀窩的煙筒固定在房外的磚牆上。我從文中品嚐到一種沁人心脾的芳香,隨之而來的,是一種力透紙背的感覺,是一種蘊藏曆史悲哀的慨歎。衣食住行附在曆史的車輪上,十分辛苦地轉了幾十年,仍然沒有如願以償。其中有幾次與麻雀為敵,似乎有些與鳥爭食之嫌,哪還有與鳥為友之心呢?住的問題,更是暗藏著悲哀。例如,勞動了幾十年的職工,熬到兒子要辦婚事時,還要到親友家去打打遊擊,新媳婦才能和兒子入洞房,再如,兩代夫妻在一間12平米的房裏同室而寢,在這種尷尬的局麵前,如何才能相安呢?

鳥類是不允許兩代或兩對夫妻同居一巢的,人卻不然,可見比鳥聰明多了。人們能把電影藝術賦於的那點靈感應用到家庭中去,應用到兩對年輕夫妻的居室中去,竟然心安理得,豈不更聰明嗎?也許這正是《雀巢》的微妙之處,正是作家高人一籌的手法,才使我從平實的文字中感到有一種誘人的魅力。

作家把聯想留給讀者,給讀者留下一個廣闊的天地,讓讀者的思維插上翅膀,順著《雀巢》的思路去馳騁,就更加高明了。一個成功的構思和成功的表現手法,隻有成熟的作家才能不露痕跡地在作品的思想中去完成。

雨中登泰山。

李健吾。

從火車上遙望泰山,幾十年來有好些次了,每次想起“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那句話來,就覺得過而不登,像是欠下悠久的文化傳統一筆債似的。杜甫的願望:“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我也一樣有,惜乎來去匆匆,每次都當麵錯過了。

而今確實要登泰山了,偏偏天公不作美,下起雨來,淅淅瀝瀝,不像落在地上,倒像落在心裏。天是灰的,心是沉的。我們約好了清晨出發,人齊了,雨卻越下越大。等天晴嗎?想著這渺茫的“等”字,先是憋悶。盼到十一點半鍾,天色轉白,我不由喊了一句:“走吧!”帶動年輕人,挎起背包,興致勃勃,朝岱宗坊出發了。

是煙是霧,我們辨識不清,隻見灰濛濛一片,把老大一座高山,上上下下,裹了一個嚴實。古老的泰山越發顯得崔嵬了。我們才過岱宗坊,震天的吼聲就把我們吸引到虎山水庫的大壩前麵。七股大水,從水庫的橋孔躍出,仿佛七幅閃光黃錦,直鋪下去,碰著嶙嶙的亂石,激起一片雪白水珠,脫線一般,撒在洄漩的水麵。這裏叫作虯在灣。據說虯早巳被呂洞賓渡上天了,可是望過去,跳擲翻騰,像又回到了故居。我們繞過虎山,站到壩橋上,一邊是平靜的湖水,迎著斜風細雨,懶洋洋隻是欲步不前,一邊卻喑惡叱吒,似有千軍萬馬,躲在綺麗的黃錦底下。黃錦是方便的比喻,其實是一幅細紗,護著一幅沒有經緯的精致圖案,透明的白紗輕輕壓著透明的米黃花紋。—也許隻有織女才能織出這種瑰奇的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