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巢。
李天芳。
天氣轉暖,安置在廚房裏的鐵爐和那根伸出窗外的煙囪,便成為累贅之物,礙手礙腳的。我和丈夫準備將它拆下來。正待動手時,發現麻雀從那裏飛出飛進,居然在鐵皮煙筒裏造了窩。我丈夫依著鄉下人的觀念,拍手叫道:“好兆頭!”而我則驚歎麻雀的聰慧。在這座鋼筋結構的大樓上,它竟能為自己衍繁子孫找到這麼一個好地方,既省工省料,又安全溫暖,智商實在不低。從此,我們便打消拆除煙筒的念頭,一任麻雀去營造它的安樂窩。西安的春天是在乍暖還寒,反反複複中來到的。冷的那一陣,房間的暖氣也停了,很不舒服,很想將廚房的爐子再生起取暖,但,想起煙筒裏有麻雀的家便一忍再忍地過去了。麻雀仿佛感謝我的好意,在繁忙辛苦的勞作中,時時給我以友情的信息。從外邊飛回來時,它那堅硬而發亮的尖嘴巴,或銜一根枯草,或是一截幹枝,遠遠地停在陽台邊上,對我左顧右盼,蹦蹦跳跳,活像一個微型的和平鴿,一個小精靈。
丈夫笑我是鳥道主義者。鳥道主義不像人道主義那樣險情四伏,動輒招惹麻煩,所以我也欣然接受。但不管什麼主義,動物的世界裏,我頂喜歡的還是飛鳥,從氣質高貴的天鵝,到普普通通的麻雀。它們和人共天共地共山水,既不像虎狼那樣咄咄逼人、本性殘酷,也不像猴類那樣過於乖巧,一味地模仿人討好人。鳥兒就是鳥兒,本本色色,不亢不卑,既隨和可親又瀟灑自在。人類不和鳥類交朋友實在沒有理由。
說來不巧,其時我也在造窩—為了將廚房的麵積拓寬兩三平米,我打算將廚房外的陽台用玻璃封閉起來。我們住的樓房已經蓋了10年,以今天的標準看大大地落後了,沒有客廳,廚房和衛生間的麵積極小,處處感到窄狹。人隻有住進樓房,懸在半空中,才深感土地的重要,才懂得寸土必爭是什麼意思。封閉陽台的願望就這樣在心裏藏了很久。
住在我們這座大樓裏的人,會寫文章會寫書。他們憑一頁紙一杆筆,編織故事,描畫人物,呼風喚雨,操縱生死。用機關門口賣雞蛋大嫂的話說,“能把有的沒有的,碎芝麻爛豆子的事寫成一大篇”,但麵對一方小小的陽台卻一籌莫展。不僅是花不起錢,更重要的是受不起那個麻煩,周圍工人們的住宅,總是一搬進新樓先封閉陽台,前邊封了封後邊,變戲法似的,一夜就成了,大玻璃在太陽底下明晃晃地耀眼,叫人好不羨慕。後來機關說要給大家代勞統一製做,人人喜出望外。隻是因為沒有這筆資金,要自籌材料,比如拆了舊房伐了樹方可兌現。自此大夥眼巴巴地盼著。隻見前後院裏的樹伐了一棵又一棵,舊房拆了一間又一間,大大小小的木頭堆積成垛,又不翼而飛,悄然不知去向,做陽台的事卻杳無音訊。愈來愈沒有指望了。一想到這個夏天又要擠在小廚房做飯,想到那煤氣灶的油煙滿屋亂飛,我便下了決心,將千頭萬緒的手邊事放在一邊,張羅請師傅、量尺寸、備材料,恨不得快快做起來。但當工人告訴說一切都準備停當,馬上就來安裝時,我和丈夫頓時愣住了:這煙筒怎麼辦?雀巢怎麼辦?要是我們對工人師傅說,這陽台不能封了,因為有麻雀窩,他一準會笑掉牙,他一準會說這幫知識人怎麼神經兮兮地不正常。想來思去,沒有兩全之計,隻有拆了它。人巢畢竟比鳥巢要緊。我對著那正在遠遠的樹叢下尋枝銜草的母雀和公雀說了聲“對不起”,便站在椅子上,和丈夫拆爐子卸煙筒。當我們取下最外邊那節煙筒時,著實嚇了一跳:那裏有一個何等輝煌、何等完整的雀巢嗬,儼然一座即將竣工的大廈!都說亂糟糟的家像鳥窩,豈知鳥窩一點也不亂。一根根粗硬的樹枝支撐在後邊,排列整齊,像大廳裏的圓柱;樹葉細草鋪在前邊,厚厚軟軟的一層,中間凹下去的地方,還有細茸茸的羽毛和毛線頭。為了這樣一個窩,可憐麻雀不知花了多少力氣和辛苦!刹時間我想起自己造窩的不易,千千萬萬普通老百姓種種努力和艱辛,心裏湧出難以名狀的惆悵和感動!我手舉那節煙筒,躊躇再三,怎麼也不忍將它毀掉。
可是一節光禿禿的煙筒,怎麼安置它呢?掛無法掛,立不能立,總不能舉在手上吧?“有了,架在樹杈上,怎麼樣?”“刮大風怎麼辦?孩子們發現了把它搖下來怎麼辦?”我們提出一個個主意,又自己將它一個個推翻。最後總算發現,樓房外的磚牆上,有兩個長長的鐵釘,那是我們上一年掛辣椒的地方,正好可以用鐵絲將煙筒固定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