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知道事實卻出乎意料之外。陳伊玲是參加複試的最後一個人,唱的還是那兩支歌,可是聲音發澀,毫無光彩,聽起來前後判若兩人。是因為怯場、心慌,還是由於身體不適,影響聲音?人們甚至懷疑到她的生活作風上是否有不夠慎重的地方!在座的人麵麵相覷,大家帶著詢問和疑惑的眼光舉目望她。雖然她掩飾不住自己臉上的困倦,一雙聰穎的眼睛顯得黯然無神,那頑皮的嘴角也流露出一種無可訴說的焦急,可是就整個看來,她通體是明朗的,坦率的,可以使人信任的;僅僅隻因為一點意外的事故使她遭受挫折,而這正是人們感到不解之處。她抱歉地對大家笑笑,於是飄然走了。

蘇林教授顯然是大為生氣了。他從來認為,要做一個真正為人民所愛戴的藝術家,首先要做一個各方麵都能成為表率的人,一個高尚的人!歌唱家又何嚐能例外!可是這樣一個自暴自棄的女孩子,永遠也不能成為一個有成就的歌唱家!他生氣地側過頭去望向窗外。這個城市剛剛受到一次今年最嚴重的台風的襲擊,窗外斷枝殘葉狼藉滿地,整排竹籬委身在滿是積水的地上,一片慘淡的景象。

考試委員會對陳伊玲有兩種意見:一種認為從兩次考試可以看出陳伊玲的聲音極不穩固,不紮實,很難造就;另一種則認為給她機會,讓她再試一次。蘇林教授有他自己的看法,他覺得重要的是為什麼造成她先後兩次聲音懸殊的根本原因,如果問題在於她對事業和生活的態度,盡管聲音的稟賦再好,也不能錄取她!這是一切條件中的首要條件!

可是究竟是什麼原因呢?

蘇林教授從秘書那裏取去了陳伊玲的報名單,在填著地址的那一欄上,他用紅鉛筆劃了一條粗線。表格上的那張報名照片是一張叫人喜歡的臉,小而好看的嘴,明快單純的眼睛,笑起來鼻翼稍稍皺起的鼻子,這一切都像是在提醒那位有名的聲樂專家,不能用任何簡單的方式對待一個人—一個有生命有思想有感情的人。至少眼前這個姑娘的某些具體情況是這張簡單的表格上所看不到的。如果這一次落選了,也許這個人終其一生就和音樂分手了。她的天才可能從此就被埋沒。而作為一個以培養學生為責任的音樂教授,情況如果是這樣,那他是絕對不能原諒自己的。

第二天,蘇林教授乘早上第一班電車出發。根據報名單上的地址,好容易找到了在楊樹浦的那條僻靜的馬路,進了弄堂,驀地不由吃了一驚。

那弄堂裏有些牆垣都已傾塌,燒焦的棟梁呈現一片可怕的黑色,斷瓦殘垣中間時或露出枯黃的破布碎片,所有這些說明了這條弄堂不僅受到台風破壞,而且顯然發生過火災。就在這災區的瓦礫場上,有些人大清早就在忙碌著張羅。

蘇林教授手持紙條,不知從何處找起,忽然聽見對屋的樓窗上,有一個孩子有事沒事地張口叫著:

“咪—咿—咿—咿—,嗎—啊—啊—啊—”仿佛歌唱家在練聲的樣子。蘇林教授不禁為之微笑,他猜對了,那孩子敢情就是陳伊玲的弟弟,正在若有其事地學著他姊姊練聲的姿勢呢。

從孩子口裏知道:他的姊姊是個轉業軍人,從文工團回來的,到上海後就被分配到工廠裏擔任行政工作。她是個青年團員,—一個積極而熱心的人,不管廠裏也好,裏弄也好,有事找陳伊玲準沒有錯!還是在二三天前,這裏附近因為台風而造成電線走火,好多人家流離失所,陳伊玲就為了安置災民,忙得整夜沒有睡,終於影響了嗓子。第二天剛好是她去複試的日子,她說聲“糟糕”,還是去參加考試了。

這就是全部經過。

“瞧,她還在那兒忙著哪!”孩子向窗外揚了揚手說,“我叫她!我去叫她!”

“不。隻要告訴你姊姊:她的第二次考試已經錄取了!她完全有條件成為一個優秀的歌唱家,不是嗎?我幾乎犯了一個錯誤!”

蘇林教授從陳伊玲家裏出來,走得很快。是的,這天早晨有什麼使人感動的東西充溢在他胸口,他想趕緊回去把他發現的這個音樂學生和她的故事告訴每一個人。

[鑒賞]

何為(1922~)原名何振業,浙江定海人。擅長散文的寫作,主要作品有《第二次考試》、《織綿集》、《臨窗集》等。

這篇作品寫的是陳伊玲報考合唱訓練班的故事,引出桃李滿天下的蘇林教授有生第一次碰得一個學生初試“成績十分優異”,複試“卻使人大失所望”的這一怪事,並以此為懸念,展開下文生動曲折、波瀾起伏的情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