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鄉的山野與原野上,處處都有榕樹。肥沃的地上,貧脊的地上;堅硬的地上,鬆軟的地上;有泥土的地上,幾乎沒有泥土的地上。
我家鄉的山野與原野上,時時都有榕樹。潮濕的時節,幹旱的時節;雨淋的時節,霜打的時節;有春天的時節,沒有春天的時節。
小時候我迷戀過一棵倔強的小榕樹。它就在幾乎沒有泥土的地方發展它的生命。它那生的征程,就在我家屋後的一塊渾圓形的岩石上進行。大約三年時光,我一直追隨著它的足跡,注視著它那平穩而堅實的腳步。
我不知道它是在岩縫的哪一處破芽而出,隻看著它從縫穴裏長出來的早初的嫩枝。這棵嫩枝在岩石的懸崖上,沉著地、緩慢地跋涉,攀登,開拓著本沒有路的路,本沒有前方的前方。
當它發現岩石身上的小坑窪處,有一點薄薄的塵土,就果斷地在那裏紮下了根,紮下一個營寨,然後又向前伸延,邁進,不倦地繼續尋找著前方險峻的路,險峻的希望。
更使我驚訝的是,它在找不到任何營寨的時候,竟從生命深處撒出一束根須,像蠶兒拋出的銀絲。柔韌的絲絲朝下生長,直至親吻到地平麵上的小草。後來,我才知道,這就是所謂氣根。在沒有泥土的時候,氣根憑借它奮發的天性,吸收空氣中的水分,然後把自己養育成榕樹另一翼的生命線。
突破、掙紮、發展、挺進,這是一支青綠色的生命進行曲,這是一支鐵流似的生命凱旋曲。
正是這支無聲、無畏的歌,把巍峨的韌性,第一次灌進了我的貧窮而幹旱的童年,灌進了我的還在繈褓中的人生。
四。
後來,我在泉州的清源山和福州的於山裏,看到了輝煌的石壁榕,才知道比起我家屋後那支進行曲來,還有更雄壯的進行曲。
清源山的石壁榕,真是生命的奇跡。這棵雄偉的榕樹,生長在足有三層樓高的一塊巨岩上,而本身又有兩層樓高,觀賞它時,非仰視不可。
沿著石壁,許多粗壯的根從岩頂射向大地。有的像纜索懸蕩在空中,有的像巨蟒盤旋而下。它們把整塊巨石緊緊擁抱。假如從雲端俯瞰下來大約會看到這棵榕樹像巨人伸出手臂,抱住一塊天然寶石,企圖把它從大地的母腹中拔出。
我很幸運,竟在一次霧天裏見到清源石榕別樣的風姿。那時,霧氣正像炊煙似的嫋嫋上升,一陣一陣地掠過岩石,而且一陣比一陣濃烈,最後岩石像沉浸在浩渺的雲海中。而榕樹,被雲嵐霧靄所凝聚成的大白盤托住,在迷蒙的煙波中忽隱忽現,好像飄動在雲空中的神樹。更有意思的是:在榕樹背後,又隱約可以見到岩石的母山中的一座寺廟,廟宇在雲霧繚繞中浮沉,朦朦朧朧地,像是天上的殿堂。見到眼前景象,我竟飄飄忽忽起來,仿佛置身於雲中仙山,置身於瓊樓玉宇與金木玉樹之前,似乎還聽到蘇東坡的南方口音:“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在於山,我又一次見到氣派雄偉的石壁榕。也是站在巨石肩膀上的雲中大樹,也是氣吞大地的巨蟒似的根群。
於山是閩鄉的父老們慶賀民族英雄戚繼光凱旋歸來的地方。在慶祝這位中華的抗倭將領赫赫戰功的盛典中,有氣壯山河的石壁榕屹立身後,有無聲的生命進行曲在人們心中鳴響,不僅使英雄增色,而且使人想起英雄的生命進行曲怎樣堅韌地組合它的豪邁的節奏,我們偉大的長江與黃河所哺育的民族,又充滿著怎樣不可戰勝的生命。
五。
了解清源山和於山石壁榕的友人告訴我:這種榕樹所立足的岩石,不是一般的岩石,而是最堅硬的花崗岩。如果說,要在世界上尋找一種在最堅硬的基石上生長出來的最堅硬的生命,那就是榕樹。
他還告訴我,這種生命的奇觀,是發端於一種細韌的種子之中。那是一顆成熟的、像小珍珠似的果子,果子裏麵包藏著許多小顆粒似的種子。大約是一隻頑皮的鳥兒,在它吞食了榕果之後,就選擇這個奇偉的地方,排泄出它消化不了的種子。這顆種子,這個鳥兒的胃腸消化不了的生命,就憑借岩上那一層塵埃凝結成的薄薄的泥土,悄悄地、雄心勃勃長成綠光四射的龐然大物。
仔細瞧瞧,岩石上好像沒有別的生命,也許在岩縫裏有幾株細小的野草,但我看不清。這種岩石真是生命難以生存和發展的地方。
榕樹,就在生命難以生存的地方,讓自己生長成偉大的生命;在生命難以發展的地方,把自己發展成其他生命望塵莫及的參天巨木。
這是多麼了不起的生命進行曲。
六。
因為和榕樹同一故鄉,所以我還知道它的生命進行曲有一種更超常的旋律。
那是我在一次砍柴時體驗到的。我曾經在無意中砍傷過榕樹還活著的青枝,被我誤認為是死枝的生枝。就在我的斧頭砍下而提起的一刹那,它立即噴湧出雪白的乳汁,也許不是乳,而是血。總之,白色的生命之泉,神速地注入傷痕,蓋住傷痕,而且很快就凝固,傷痕也隨之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