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我不能相信你至今依舊是條幽閑的山間小路。路人是你道上滑過的一個個音符。枝葉如傘,你既無曝曬也無淋澆。夕照、霞光、月色輪流撫摸你的身體,樹影是你的衣衫;老羊領著小羊慢吞吞橫穿而過,小鳥們放心大膽在道路中央啄弄落花,繁衍過剩的青草從兩旁延生常常把你綠綠地覆蓋……你總是從一個醉了的山莊通往一個做夢的村落,總是在溪水裏洗過澡再爬上山頂吹風。你說你,立在風裏,崇尚了人。

那時你一定還沒有進入人生。一定還在童年。你把童年拉長20年還是童年。人生的溝壑填滿現實的石頭。沒一條不是累人熬人折磨人到死的路。

我的目光蘸著燭光探進你的眼睛,碰到的是一片大霧。我開始相信我的猜測我的預感並感覺到我所經驗過的那些路。山崩滑坡突然切斷它,洪水突然衝垮它,荊棘突然封鎖它。它突然變做一條沒有退路的獨木橋。深深的車轍是軋過你心上的印痕,時間也無法磨平;包鐵皮的大木軲轆陷入泥濘,軸杠斷裂,精疲力竭的車夫們張大粘滿征塵的嘴唇痛苦地嘶吼。馬在半道上累死了,唯一的路幾乎把你拋出去。目的地是路的希望,希望總是很遠很遠,行程中看不見。饑餓的鷹在頭頂上空盤旋,毒日頭把它的翅膀快燒著,它像扇著兩股黑煙沉緩地飛。有時你立在幾條野路的交口,沒有路標,路標或是大雨中叫人墊路踩碎了。哪裏哪裏哪裏是你的去處?忽然沒有來路也沒去路。你問路人,各走各的路,誰知你往何處,陡然,你空了。

有沒有你在極端中迷失,在猶豫中錯過?你聽任命運,命運也會騙你。有沒有你把自己掏空了,交給一個人,他卻丟掉你去了?頭也不回。

一路,有野花有星光有鳥鳴有雲影,大河在天邊金子般發光,虹架在你的頭頂。但它們隻有和你的彼岸連在一起,才屬於你的。

傻瓜,一人一輩子有幾次這樣的巧合。

別急於把沿路采來的花灑在我寂寞的海上,大海經得起狂轟濫炸卻經不住一片花瓣;我也不急於用鹹澀的水洗滌你渾身厚厚的征塵,洗一次是撕一層皮。

我隻想知道,這路上是否有你的影子?

其實我這些話一句一字也沒說,我一直默默專注看著你,也不問,等你說。你也無聲無語。中間是半截子靜靜燃燒的蠟燭。好靜好黑好亮好冷好暖,這個晚上。

燭光忽然跳到你眼睛裏,晶瑩閃動起來,肯定因為我的眼睛也是這樣了,我明白。

空信箱。

我的信箱掛在大門上,門板掏個長形的洞,信打外邊塞進來,隻要聽郵差“叮叮”一撥車鈴,馬上跑去打開,一封信悄然沉靜立在箱子裏。天藍色的信封像一塊天空,牛皮紙褐色的信封像一片泥板,沉甸甸。扯開信時的心情總是急渴渴,不知裏邊裝著是意外是傾訴是愁苦是體貼是歡愉是求助,或是火一樣的戀情煙一樣的思緒帶子一樣扯不斷的思念。天南地北海角天涯朋友們的行蹤消息全靠它了。

有時等信等得好苦,一天幾次去打開它,總以為錯過郵差的鈴,打開卻是空的。我最怕它空空洞洞冷冷清清的樣子。我的院牆高,門也高,陽光跨不進來,外邊世界的興衰枯榮常常由它告我;打開信箱,裏邊有時幾團柳絮幾片落花幾個幹卷的葉子,還有潔白的雪深暗的雨點。它們是打投信孔鑽進來的。有時隨著開門的氣流,幾朵蒲公英的種子“噗”地毛茸茸撲在臉上,然後飄飄搖搖飛升,在高高的陽光裏閃著,有如銀羽。目光便隨它投向淡淡的天,亮的雲。春天也到達我塞外朋友那裏了吧,我陷入一片溫馨的癡想……

它是拿幾塊木板草草釘上的,沒塗漆,日曬雨淋,到處開裂,但沒有任何箱子比它盛得更多。

它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也就是我心的一部分。

用心生活是累人的,但惟此才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