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災難把我這部分扯去。信箱的門兒叫一個無知的孩子掰掉。箱子的四邊像個方木框殘留那裏。一連幾個月等不到郵差鈴的召喚,朋友信的命運都會碰到什麼?
我這才懂得,心不相連人極遠。
它空在那兒,似乎比我還空。
可是……奇跡出現了。天天天暮,夕陽打投信孔照進來。我院子頭一次有陽光。先是在長條形洞孔迷蒙燦爛地留連一會兒,便落到牆角,向著最暗最潮最陰冷的地方,把滿地青苔照得鮮碧如洗,俯下身看,好像一片清晨雨後的草原,極美。隨後這光就沿著牆根一條磚一條磚往上爬,直爬到第五條磚,停住,幾隻螞蟻也停在那裏默默享受這世界最後的暖意和光明。不知不覺這光變得漸細漸淡直到無聲無息的熄滅。整個信箱變成一塊方形的黑影。盯著它看,就會一直走進空無一物的宇宙。
蜘蛛開始在信箱裏拉網了,上下左右,橫來斜去,它們何以這樣放膽在這兒安家?天一涼,秋葉鑽進來,落在蛛網上。金色的船,銀色的漁網,一層網一層船,原來寂寞也會創造詩。詩人從來不會創造寂寞。
忽然一天,“叮叮”,我心一亮,郵差,信!
跑出去,遠遠就見白得照見一封信穩穩豎在箱中。過去一捏,厚厚的,千言萬語,一個幾次夢到的朋友寄來的。一拿,卻有股微微的力往回扯,是黏黏帶點韌勁的蛛絲。再拉,蛛絲沒斷卻拉得又長又直,極亮,還微微抖顫。上邊船形的黃葉子全在一斜一直、一直一斜來回扭動。一如五線譜上甜蜜的旋律,無聲地響起來……
昨夜我忽然夢到這許久以前的情景,一條條長長亮閃閃的蛛絲,來回扭動的黃葉子,我夢得好逼真,連拉蛛絲時那股子韌勁都感覺到了。心裏有點奇怪,可我斷言這是我有生以來最美的一個夢境。
1986.12.30.天津。
[鑒賞]
馮驥才(1942~),浙江寧波人。畢業於天津中學。曆任天津市男子籃球隊隊員、天津工藝美術大學教師、天津市文聯主席、中國文聯執行副主席。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說《鋪花的歧路》、《三寸金蓮》、《神鞭》,散文集有《霧裏看倫敦》、《珍珠鳥》等。
這是一篇充滿新穎陌生、不可思議、離奇難懂的句子,經過反複閱讀依然困難重重,卻又能帶給我們難言的喜悅的作品。一篇冥思苦想之作。一篇放縱情緒,又無法言盡心中所思所欲之作。作者憑空創造了一個幻想世界,在那裏透過燭光,便可以看到“我”的內心世界,一個喧囂的、滾沸的,創造與毀滅、宣泄與壓抑互蘊共容的海洋,或者一個被絕對的孤獨充斥著的宇宙;透過燭光,還可以感知一個純淨、信仰自然、崇尚人,又不知自己走向何方的“你”。作者費盡心力,要尋找的是能夠最大限度言說心靈世界、充滿張力的表現形式。對完全敞開的心靈而言,理性思維通常毫無用途,所謂“語言破碎處,意義產生了”。正是這種包含著生命激情的混亂無序,直率而強烈,產生了巨大的震撼。
毫無疑問,在這篇作品裏我們看到的是作者沉浸於對生存空間、生命意義進行詩性思考的探尋者形象,他所做的也就是在冥思中使生命激情的放縱宣泄。他回憶、聆聽、尋問、渴望、哀痛,借以了解自己的心靈和別的美好的心靈,抵達真實世界光明燦爛的未來。從這一意義上說,作品中與“我”相映照的“你”,是真實的,同時也在作者的冥思中從真實退向虛幻,她何曾不是幻想的產物,作者心靈世界的另一半,她“彌滿金紅透徹的燭光”,越過空洞的世界,照亮的不正是自身嗎?思維使他認識心靈的困惑和躁動,思維使他感到生命的深邃和神秘。
因此這又是一篇親切的作品,如同摯友絮語,他訴說自身,解剖生命,把整個心靈世界活生生地交給了你。
“燭光”明滅,它豐富的內蘊,它的象征意味,增加了作品解讀的複雜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