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後,那一團愈發繁茂的綠蔓裏邊,發出一種尖細又嬌嫩的鳴叫。我猜到,是它們,有了雛兒。我呢?決不掀開葉片往裏看,連添食加水時也不睜大好奇的眼去驚動它們。過不多久,忽然有一個小腦袋從葉間探出來。喲,雛兒!正是這個小家夥!
它小,就能輕易地由疏格的籠子鑽出身。瞧,多麼像它的母親:紅嘴紅腳,灰藍色的毛,隻是後背還沒有生出珍珠似的圓圓的白點;它好肥,整個身子好像一個蓬鬆的球兒。
起先,這小家夥隻在籠子四周活動,隨後就在屋裏飛來飛去,一會兒落在櫃頂上,一會兒神氣十足地站在書架上,啄著書背上那些大文豪的名字;一會兒把燈繩撞得來回搖動,跟著跳到畫框上去了。隻要大鳥在籠裏生氣地叫一聲,它立即飛回籠裏去。
我不管它。這樣久了,打開窗子,它最多隻在窗框上站一會兒,決不飛出去。
漸漸它膽子大了,就落在我書桌上。
它先是離我較遠,見我不去傷害它,便一點點挨近,然後蹦到我的杯子上,俯下頭來喝茶,再偏過臉瞧瞧我的反應。我隻是微微一笑,依舊寫東西,它就放開膽子跑到稿紙上,繞著我的筆尖蹦來蹦去;跳動的小紅爪子在紙上發出嚓嚓響。
我不動聲色地寫,默默享受著這小家夥親近的情意。這樣,它完全放心了。索性用那塗了蠟似的、角質的小紅嘴,“嗒嗒”啄著我顫動的筆尖,我用手撫一撫它細膩的絨毛,它也不怕,反而友好地啄兩下我的手指。
白天,它這樣淘氣地陪伴我;天色入暮,它就在父母的再三呼喚聲中,飛向籠子、扭動滾圓的身子,擠開那些綠葉鑽進去。
有一天,我伏案寫作時,它居然落到我的肩上。我手中的筆不覺停了,生怕驚跑它。呆一會兒,扭頭看,這小家夥竟扒在我的肩頭睡著了,銀灰色的眼瞼蓋住眸子,小紅腳剛好給胸脯上長長的絨毛蓋住。人輕輕抬一抬肩,它沒醒,睡得好熟!還呷呷嘴,難道在做夢?
我筆尖一動,流瀉下一時的感受:
信賴,往往創造出美好的境界。
1984年1月於天津。
[鑒賞]
馮驥才(1942~),浙江慈溪人,當代小說作家。主要著作有散文集《霧裏看倫敦》、《珍珠鳥》等。有中篇小說《鋪花的歧路》、《三寸金蓮》、《神鞭》等。
在這篇散文裏作家描寫了一個小鳥的家庭的生活情態,著重表達了人與鳥之間的情感交流。這篇文章落筆在鳥,而立意卻在人生,具有“半瓣花上說人情”之妙,為文章增加了疏宕之氣,所以堪稱是一篇美文。
作者對小鳥情態的刻畫微妙微肖,但卻表現出人類之間所追求和向往的和諧、美好的新關係,這是一種純潔高尚的思想境界。小小珍珠鳥對人由疑到信,是主人以信任換取信任的結果。首先他為鳥布置了一個“像躲進深幽的叢林一樣安全”的環境,他決不掀開葉片去驚擾它們,甚至連自己的眼神都格外小心,就連小鳥家庭添丁進口時,他都不去驚動。且看作者對人鳥相親的一段描寫:“它先是離我較遠,見我不去傷害它,便一點點挨近,然後蹦到我的杯子上,俯下頭來喝茶,再偏過臉瞧瞧我的反應。我隻是微微一笑,依舊寫東西,它就放開膽子跑到稿紙上,繞著我的筆尖蹦來蹦去;跳動的小紅爪子在紙上發出嚓嚓響。”接下來,見主人這樣友善,便“索性用那塗蠟似的、角質的小紅嘴,‘嗒嗒’啄著我顫動的筆尖……”最後,“這小家夥竟扒在我的肩頭睡著了。”作家正是通過人與小鳥之間的感情溝通,表達了對互相信賴的渴望,對建立一個和諧美好的清平世界的追求。
寫動物,寓人情,適合現代讀者的口味,是許多作家所探求的一條新路。比單純的記寫人物更有韻味。在審美上越來越被相當一部分讀者所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