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現在的中國和印度實在不太好。至於外國,像我們都是在英美的思想空氣裏麵長大的,由很多的機會看出他們的破綻。就連我所喜歡的赫克斯萊,現在也漸漸的不喜歡了。

貘:是的,他並沒有我們所想的偉大。

張:初看是那麼的深而狹,其實還是比較頭腦簡單的。

…………

貘:(笑)我自己也害怕,這樣的沒常性,喜歡了又丟掉,一來就粉碎了幻想。

張:我想是應當這樣的,才有個比較同進步。有些人甚至就停留在王爾德上——真是!《雙聲》,《餘韻》(台北:皇冠出版公司,1987),頁59—60。

兩人狂言不止,卻有“大氣”,不僅對衣飾時尚有同好,對於當代思潮也分享興趣。這裏比王爾德更具新潮的是赫克斯萊(AldousHuxley,1894—1963),他才學卓著,30年代初他發表科幻小說《美麗新世界》(BraveNewWorld),名震一時,成為思想界的驕子。張氏對他“漸漸的不喜歡”,說明自己有個沉迷和脫魅的過程,然而不止於赫克斯萊,所謂“在英美的思想空氣裏麵長大”,則另有一層自我反思。我們知道,她年輕時畢業於上海聖瑪麗亞女校,後來又去香港大學讀書,英美式教育給她的思想和文學刻上烙印;事實上她對英國作家蕭伯納、赫克斯萊、毛姆、勞倫斯等了如指掌,可是總覺得“他們的好處到底有限製”《今生今世》,頁186。,也都有她自己的判斷和批評。

塞尚晚年自畫像

既說赫克斯萊“頭腦簡單”,又說“應當”有“比較同進步”,我們不禁要問:張氏自己是怎麼個複雜、怎麼個進步?這裏不擬詳論,僅就本文所討論的來作個小結。在她批評“新派”和“舊派”不外乎“善與惡,靈與肉的斬釘截鐵的衝突那樣古典的寫法”時,無疑隱含自己是“現代”的,但在絕對尊崇“真實”方麵,則抱有古典的柏拉圖式的熱誠,同樣在寫作上反複強調“寫實”,以“寫實功夫深淺”作為衡量標準。其出發點是非常傳統、甚至守舊的,但她又不認同“寫實主義”。像托爾斯泰(LeoTolstoy,1828—1910)那樣講究小說主題及結構的完整,在盧卡奇(GeorgLukacs,1885—1971)看來,這有別於自然主義的“敘述”而體現為精湛的“描寫”,因此為“寫實主義”提供了完美的形式。GeorgLukacs,“NarrateOrDescribe?”InWritingandCriticandOtherEssays,trans.,ArthurD.Kahn(NewYork:Grosset&Dunlap,1970),pp.110148.盧卡奇主張一種更具活力的“現實主義”小說,應當有別於所謂客觀敘述的“自然主義”。他舉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為例,小說通過男女主人公的心理開展及情節的戲劇性安排,將讀者帶到高潮,從而認同作者預設的主題。從這意義上說,自然主義僅僅做到“敘述”,而“現實主義”應當做到的是“描寫”。而恰恰是這一點,在張愛玲看來是應當放棄的,她主張應當讓故事自己來說話,讓主題向“無厘頭”敘事開放。

向大師致敬

事實上張氏采取“參差的對照的寫法”來描寫她對“真實的經驗”,加之“古老的記憶”,遂構成其獨特的內心世界,造成繁富而複雜的文本。這種對於一己內心體驗的強調,卻應合了20世紀歐洲現代主義的潮流。這方麵她沒作多少表示,但通過她對繪畫的一些見解給我們帶來啟示。她讚賞塞尚、馬蒂斯、畢加索一路所代表的非具象畫派,自然對於“超寫實主義”也產生心靈感應,而在稱讚塞尚沒有把超寫實“意境發展到它的盡頭,因此更為醇厚可愛”時,無意間露出玄機,提供了一把理解她創作奧秘的鎖匙。但我們須小心提防,不要就此把張氏簡單地歸類於“現代”。她在“寫實”和“超寫實”之間徘徊,訴諸“參差的對照的寫法”來表現其廣袤無垠、複雜細膩的記憶與感受,以無量的色彩組合法編織回旋往複的巴洛克圖紋,而這——如她所聲言——乃源自“古人”的“配色”經驗!並錚錚告誡現代人:“我們已經忘記了從前所知道的。”

亦中亦西,而超乎其上,製定適合自己的書寫範式,這也是張愛玲的特立獨行之處,彗星般驚豔於1940年代的中國文壇。《談畫》一文談到塞尚晚年的一幅自畫像:

他的末一張自畫像,戴著花花公子式歪在一邊的“打鳥帽”,養著白胡須,高挑的細眉毛,臉上也有一種世事洞明的奸猾,但是那眼睛裏的微笑非常可愛,仿佛說:看開了,這世界沒有我也會有春天來到。——老年不可愛,但是老實人有許多可愛的。

猶如置身於向大師致敬的行列中,俏皮而豁達,其溫馨的愛心不僅光披於塞尚,也遍及所有可愛的老年。